老家的院子里，種有一棵石榴樹，數(shù)載經(jīng)年，老而彌堅。
　　 每到春天，隨著氣溫升高，條條枝干便吐出近似長橢圓形的葉子。初始葉尖泛著微紅色，慢慢地又會變成嫩綠色，直到被暖陽曬成堅強的濃綠。待到五六月間，榴花綻放，火一般的顏色十分惹眼。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同一顆顆紅寶石鑲在綠葉叢間，又像一個個袖珍的紅燈籠，吸引著你的眼眸。
　　 在幼年的時候，農(nóng)村院落里種石榴不算稀奇，然而大多數(shù)是酸汁品種，當(dāng)牙齒咬破粉紅嬌嫩的石榴顆粒時，一股酸溜溜的感覺直襲味蕾，令人忍不住擠嘴閉眼。記得我第一次嘗到酸石榴還是街坊三嬸子給的，當(dāng)時她在大門口托著一半石榴和母親聊天，另一只手不停地?fù)赋鲆活w顆晶瑩剔透的籽粒丟入口中，我以為那和姥姥家的甜石榴一個樣，便拽著母親的衣角說我也要吃。三嬸子見狀，忙掰下一塊遞給我，并打趣道：“這可不是甜石榴，小心把你剛換的小牙給酸掉嘍！”
　　 拿到那一塊石榴我如獲至寶，如皮革一樣的皮內(nèi)一顆顆粉紅色的籽粒緊密地排列著，像一幫親密無間的兄弟們抱團取暖，又好似在發(fā)出挑釁：“來吃我呀！”我沒耐心一顆顆扒籽吃，也顧不得籽粒之間那層薄薄的白色隔膜，直接貼到嘴邊就啃了一大口。結(jié)果上下排牙齒一合，一股比醋還要酸的汁液充斥了口腔，我皺著眉頭一股腦吐到了地上，引得三嬸子哈哈大笑。母親一邊俯身幫我擦拭嘴角，一邊說：“小饞貓，現(xiàn)在知道酸石榴的味道了吧。”
　　 自此以后，一想到那股酸酸的味道滿口生津，隨之對石榴也就有了精神上的抵觸，連對姥姥家院里種的那棵甜石榴樹也漸漸失去了興趣。
　　 從我記事起，姥姥家的小院里就種有一棵石榴樹，母親說這棵石榴樹還有一番來歷。原本姥姥頭胎生了一個兒子，在那個兵荒馬亂年代夭折了。小舅出生時正值抗日戰(zhàn)爭尾聲，當(dāng)時老百姓為了生存整日東躲西藏，食難果腹，加上生小舅時有些早產(chǎn)，導(dǎo)致他出生后身體就羸弱不堪。雖然抗戰(zhàn)不久后就結(jié)束了，但當(dāng)時的物資十分匱乏，醫(yī)療條件也極差，于是姥姥除了每日拜佛祈禱外，還在院子里種下了一棵石榴樹，取多子多福、子孫平安、日子紅火之意。不知是姥姥的祈禱靈驗了，還是種石榴樹有效果，或者是隨著年齡的長大身體素質(zhì)漸好的緣故，總之第二年小舅的病狀大有好轉(zhuǎn)。為此姥姥欣喜不已，對著佛龕不斷磕頭，還特意找了一根紅布條拴在了石榴枝條上。事也湊巧，到了五六月間這棵小石榴樹竟然開出幾朵火焰一般的紅石榴花，姥姥又說這是預(yù)示家中大吉，否極泰來。到了中秋，姥姥將唯一長成的紅石榴小心翼翼地摘下來，分給全家人品嘗，誰料到這竟然是一株甜石榴，而在種植前連姥姥都不知道是這個品種。于是姥姥又說，這預(yù)示著甜蜜的日子即要到來了。
　　 我第一次品嘗到石榴的味道，就是拜姥姥家這棵石榴樹所賜。拈一顆小巧誘人的石榴果實，放到口一咬就會淌出一股甜滋滋的汁水，輕輕咬食幾下把汁水留在舌尖，再吮吸一下，然后“噗”地一聲吐掉那顆堅硬的種子，整個過程既甘甜又優(yōu)雅。然后再剝下石榴籽放進口中，不斷重復(fù)之前的動作。
　　 母親見我挺愛吃甜石榴，便在次年五月間將石榴樹下面的枝條彎到地上，在貼地枝條的中間部位壓上了一些土。就這樣經(jīng)過一個多月，拿剪刀將枝條靠近母株的地方剪斷，這個時候被土壓著的枝條已經(jīng)生根，所以脫離供給養(yǎng)分的母株后它依然可以生存。長大后我才知道，這種操作方式叫壓條繁殖。
　　 母親將那株壓條繁殖的小苗帶到家中，種在院子一隅。我每天都會看看這株纖細(xì)的小苗，盼它盡快長大，開花結(jié)果。然而它長得太慢了，盡管我時常給它澆水，它依然沒有什么起色，兩個多月后我對它也就沒了興致。到了冬天，母親會用玉米秸將它圍起來，說是石榴樹禁不起北方的風(fēng)雪，搞不好一冬就會凍死。第二年天氣回暖后再把玉米秸搬走，它便顫巍巍迎著春風(fēng)起舞，慢慢地又會滋長出嫩葉。到了第二年秋天時，這棵石榴樹的個頭便超過了我，并分出一些枝杈。待得第三個年頭，它終于開出了我久盼的花朵，火紅火紅的很是惹眼，雖然就那么寥寥幾朵，但總歸給了我見到石榴的希望。果然到了秋天，足足結(jié)出了六七個大石榴，碩大的果實壓得纖細(xì)的枝條有種快斷的感覺。自此以后，我每年都可以吃上甜美多汁的自家石榴。
　　 又過了一年，這棵石榴樹結(jié)的果實就更多了，慷慨的母親便給鄰居街坊分一些。再后來結(jié)的石榴果就更多了，母親便裝到竹籃中拿到集市上售賣，由于我家石榴個頭大，甘甜又多汁，一個足足能賣到五毛錢，這在那個時候可以買到一個驢肉火燒。每次母親去賣石榴時，我都會屁顛屁顛地跟著，因為第一個石榴賣掉后都會給我換成香噴噴的驢肉火燒。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還不富裕，一籃石榴十多個，可以賣到七八塊錢，也能很好的貼補貼補家中日常用度。
　　 我上中學(xué)時，有年寒潮來得特別突然，不少農(nóng)作物都遭了凍災(zāi)，我家的石榴樹也沒能逃脫這次災(zāi)厄，尚帶著綠意的葉子如雨落盡，母親口中喃喃：“這次會不會凍死呢？”雖如此說，她還是用玉米秸將石榴樹圍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第二年開春果然沒有奇跡發(fā)生，等到桃花都謝了，那棵石榴樹還是光禿禿的沒有動靜。
　　 這棵石榴樹從我四歲時落戶我家算起，在我家院里已經(jīng)足足生長了十二年，見它突然被凍死心里很不是滋味，雖然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不怎么愛吃石榴了。然而感傷歸感傷，日子還是一切如常。本來父親要將它連根刨起，母親卻堅持讓再等等。到了六月份，在老株的旁邊竟然冒出三根小枝條來，想必這是老石榴樹的孩子們吧。母親選了一條相對粗壯的新枝留了下來，將另外兩根新枝和枯掉的老株貼地截掉。于是，這株石榴樹又回到了我四歲時的樣子。
　　 到現(xiàn)在又是經(jīng)歷了二十多個春秋，那株石榴樹長得很是旺盛，每年結(jié)出的果實母親總會特意給我留出一些，中秋節(jié)回老家時讓我?guī)Щ爻抢铩Ｃ看挝叶急憩F(xiàn)出很高興的樣子，母親也很開心。其實，自從八歲那年吃了三嬸子給的酸石榴后，我已經(jīng)不怎么愛吃石榴了。
　　 每年中秋前后，或在超市，或在路邊，或在集市，或在老家的院子里，每當(dāng)我看到那一顆顆石榴時，心中就會莫名生出許多感慨。
　　 紅石榴，如火一樣，燃燒著我年少時的記憶。
　　
　　 2024.3.15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