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黃昏的余暉，拖著疲憊的步伐，在途經(jīng)一家廢品收購站時，一男一女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按蟮氖?，小的五元，隨便挑，隨便撿”！平日里我是不屑于湊這樣的熱鬧的，繼續(xù)心無旁騖地朝前走。
　　 余光所及之處，有一小群人，在馬路邊圍了一個圈，挑揀著什么。
　　 已經(jīng)走出幾步遠了，又聽見一個大嗓門兒說道，“現(xiàn)在什么都能在手機上查，買回去也沒用?！崩习迥锍吨ぷ雍暗溃骸斑@些都是今天從書店收來的，塑封都還沒打開呢！”一聽到“書店”這個詞眼，我不由自主地轉(zhuǎn)身，往回走了幾步。透過人群的縫隙，我看到一堆大小不一的詞典，被胡亂擺放在一張破爛不堪的塑料棚布上，少說也有幾十本。所有的詞典都是出廠后的嶄新模樣?？纱藭r此刻，他們就像垃圾一樣，被隨意堆放在馬路邊上。
　　 圍觀的人群慢慢散去。我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拿起離我最近的一本成語詞典，拆開塑封，細細端詳。這是一本精裝詞典，全名《中華成語全功能詞典》。封皮精美，紙質(zhì)厚實，印刷清晰，還是雙色詞典。成語部分用玫粉色印刷，下面的“辨形”“釋義”“語出”“近義”“反義”“例句”“結(jié)構(gòu)”“用法”以及“英譯”部分都是黑體。除去主編2人，副主編4人，撰稿人多達36人。2005年6月第一次印刷，共計1356頁?；秀遍g，我仿佛看到19年前，一群懷揣夢想，挑燈夜戰(zhàn)的身影。不眠不休的他們，到底是懷著怎樣的一腔熱情，才將這樣一本有分量的詞典，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而編撰的艱辛和不易，會不會在詞典出版的那一瞬間，被欣喜的淚水沖刷得煙消云散呢？他們應(yīng)該做夢都不會想到，當(dāng)年他們的嘔心之作，在19年后，竟然淪落到十元一本，而且還被人嫌棄無用吧？多么匪夷所思而又無奈的現(xiàn)狀！我忍不住問老板娘：“這么好的詞典，你賣十塊錢？！”“今早從圖書館一公斤六毛收的，如果能賣十塊錢，我可賺不少呢！只是你也看到了，就十塊錢，還是沒人要！”我輕撫著那本詞典，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涼。家里各種工具書都有，可我還是決定買下它。如果我把它再放回去，它一定會傷心的！
　　 回家不到一小時的路程，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
　　 記得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那時候爺爺還健在。有一天，爺爺氣憤地拿著家里的趕牛鞭，呵斥我們兄弟姐妹五人站成一排。當(dāng)時爺爺已年過七旬，平日里我們根本不怕他?？伤翘焐鷼獾臉幼?，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我們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瑟瑟發(fā)抖，不知道犯下了什么滔天大錯。“廁所里那些寫過字的本子，是誰放的？”我們五個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姐姐最大，可膽子最??；我和二叔家的兩個弟弟都還小，禁不住事；唯獨哥哥是爺爺最偏愛的一個，我們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最終不到十歲的哥哥不負眾望，勇敢地說，“我放的?！薄澳銈冎恢牢淖质怯徐`性的？怎么可以把帶字的紙當(dāng)廁紙呢？！記住，以后哪怕用土坷垃，也不允許作踐文字。如果再讓我發(fā)現(xiàn)，就把你們的屁股打開花！”當(dāng)時懾于爺爺?shù)耐?，我們表面上答?yīng)了，但心里還是不明白，為什么爺爺會生那么大的氣。雖然當(dāng)時那個年代，我們連衛(wèi)生紙都沒見過，但爺爺?shù)脑掃€是深深地烙在了我們心里。自此，只要是帶字的紙，我們家的人從來不亂用。
　　 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有一天，父親打電話說，家里的舊房子全部要拆了重修，我用過的那些書本，現(xiàn)在能不能處理掉？父親之所以會征求我的意見，和我愛書如命有關(guān)。我從一年級到高中畢業(yè)的所有課本，都被我保護得完好無損，沒有一處折痕，書上也從來不亂涂亂寫。每一科都有專門的課堂筆記，每一本筆記都記得有條不紊，書寫工整，翻開就像是一本本精心設(shè)計的繪本。所有這些，都是我視若珍寶的財富。其實在這之前，父親就怎么處理那些書本，已經(jīng)問過我好幾次。而我總是說，“先留著吧，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焙髞砑依锎蛐录揖?，我用來裝書的那幾個木箱，還有我上學(xué)寫字用的寫字臺，能被再利用的部分，都被拆下來，用到了新家具上。父親就把我的那些書本整理出來，一摞一摞捆好，碼到了柴房。老家拆舊房子的日子定在半個月后，我盤算了一下，剛好能趕回去。于是告訴父親，“等我回來吧。我想最后再看看那些書本?！备赣H同意了。
　　 趕回家的時候，是老家最熱的時候，家里人都在汗流浹背地忙著往外搬東西。其他屋子都已經(jīng)差不多騰空了，唯獨那間柴房，還紋絲不動。父親在等我歸來。我和父親一起走進柴房。我小學(xué)，初中，高中用過的所有書本，都被整齊地碼放在那里。如同父親一樣，在等待著我回家。父親害怕書本受潮，還特意做了一個半人高的木頭架子。十二年的書，被父親整齊地碼放成三摞：小學(xué)一摞，初中一摞，高中一摞。每一摞都幾乎挨到了房頂。我看著這些書本感慨萬千——就憑著這些書本，我一個農(nóng)村赤貧家庭出生的孩子，才走出了那個山窩窩，上了大學(xué)。后來在省城安家生子，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父親如我一般愛惜它們，可能和我有著相同的情結(jié)吧！父親踩在一個木凳上，從上往下依次取書，我在下面接。多年積攢的灰塵，隨著書本劈頭蓋臉地散落下來，弄得我滿頭、滿身都是灰。陳年舊書特有的刺鼻味亦隨之而來，有些嗆人，有些熏眼睛。“這些書再不處理掉，就霉變風(fēng)化了，送人都沒人要了。”不知是被霉味刺激，還是灰塵落入了眼睛，幾行熱淚不由自主地從我眼角滑落……最終，那些書送給了村里收廢品的大爺。
　　 還清晰地記得大學(xué)畢業(yè)離校前幾天，連接學(xué)生寢室和教學(xué)樓的那條主路的兩側(cè)，擠滿了大四學(xué)生擺的小攤。小攤上擺滿了學(xué)生用過的書籍教輔，生活用品，甚至還有自行車，吉他，被褥什么的。自己帶不走的，不再需要的，全部低價處理給低年級的學(xué)弟學(xué)妹們，或者干脆白送。新世紀伊始，上師大的大部分學(xué)生來自貧苦的農(nóng)村，私人物品匱乏卻又囊中羞澀。因此短短的幾天時間，大部分畢業(yè)生的東西，基本上都處理完了。我沒有什么值錢的物品，除了我大學(xué)四年用過的那些書本。同寢室的室友勸我，“都處理掉算了，帶到單位去也沒用。工作了有教師用書，以后這些你都用不著了。”可挑來挑去，我還是一本都割舍不下。對面床上的室友看我實在是舍不得，便說道：“這樣吧，我這個棗木箱子送給你。這是我奶奶當(dāng)年的陪嫁，防蛀又防潮。剛好能裝下你那些書。就當(dāng)是把你那些寶貝書封存了?！?br />　　 因為我們是學(xué)校招的第一批本科生，校長非常重視。畢業(yè)那天，校長坐著學(xué)校的面包車，專門來接我們。當(dāng)時總共八個人，數(shù)我行李最多。尤其那個裝了滿滿一箱子書的大紅色棗木箱，格外引人注目。校長還調(diào)侃道：“幸虧今天開專車來接你們了，要不然就你那一箱子書，打出租車，司機都有可能拒載！”
　　 剛工作及其以后的十年左右，日子過得異常艱難，光出租房先后就換了三個。后來省吃儉用，按揭了一套七十多平的經(jīng)適房。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經(jīng)適房住了十年后，又處理掉，按揭了一套商品期房。過渡期又租了兩年房，直到搬進現(xiàn)在的三室兩廳。粗略算下來，從大學(xué)畢業(yè)第一次搬家，到住進現(xiàn)在的房子，我先后一共搬了七次家?？赡切?，連同那個年代久遠的大紅棗木箱，還是一直跟隨著我。它們于我而言不只是書，而且還見證了我一路的成長和艱辛。翻開那些泛黃的書頁，往事總是能一幕幕清晰再現(xiàn)，折射著我的青春！
　　 新房裝修時，特意將書桌前的一整面墻做了一個書架，書架上除了我自己喜歡的一些名著，詩歌選集，人物傳記，還有《讀者》珍藏版全套，資治通鑒全套，以及中國通史，上下五千年等等。當(dāng)然也有女兒的書籍和教輔。我小學(xué)使用過的那本新華字典，上大學(xué)時買的英漢詞典，朗文詞典，都擺放在書架觸手可及的地方。還有大二時閨蜜送的生日禮物《英語突破詞匯10000》，到現(xiàn)在還是我床頭的必備書目，每晚睡覺前都要翻看幾頁。
　　 大約五年前自己帶頭在學(xué)校做新教育，做得有聲有色。其中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就是閱讀。我自費給學(xué)生買了兩百多本中英文雙語名著，專門在班里設(shè)了讀書角。孩子們輪流在晨讀時朗誦一段美文。我會提前找好契合的伴奏，讓孩子們的每一天，在美妙的音樂和朗朗的讀書聲中拉開序幕。每周五還有好書推薦會。我和孩子們互相推薦好書，一起分享讀書心得。當(dāng)年給孩們錄制的朗讀視頻，到現(xiàn)在還保存著，時不時打開看看，聽聽他們的聲音，仿佛時光就會倒流，我也好像又變得年輕了！在我的帶領(lǐng)下，學(xué)校很快在全校推進書香進校園活動。每個班每周至少有一節(jié)閱覽課。
　　 時光匆匆，歲月流逝，校圖書館剛裝修好時，窗明幾凈，書架上的書分門別類地擺放齊整。一串白色的樹脂發(fā)光大字“世間最神奇的事，莫過于閱讀”，懸掛在圖書館正門上方，一進圖書館便躍入眼簾，閃著希望的光。那時圖書館的圖書，種類繁多，也會源源不斷地及時更新，借閱的老師和學(xué)生絡(luò)繹不絕。我便是圖書館的常客。去年寒假前一天，我一如既往去圖書館借書，翻找了好久，想看的幾本書都沒有找到。抖音上被大張旗鼓宣傳的幾本新書，圖書館一本也沒有。圖書管理員告訴我，我現(xiàn)在是為數(shù)不多，還會借書的幾個老師之一。學(xué)生已經(jīng)不再進圖書館了。回想昔日圖書館人頭攢動，沉浸式閱讀的景象，再看看現(xiàn)在落滿灰塵的桌椅，無人問津的書架，我心痛到快要窒息！
　　 每一本書都曾是一個世界，一個由紙張和墨水構(gòu)成的宇宙，孕育著知識的種子，傳遞著文明的信號。然而現(xiàn)在，這些世界的邊界已經(jīng)模糊，文明的光芒亦日趨黯淡，只剩下塵封的記憶與日漸泛黃的身影。
　　 這不只是書籍的悲哀，更是文化的凋零。當(dāng)人們越來越依賴屏幕里的流光溢彩，紙質(zhì)的書籍便成了一種多余的存在。我們沉迷于碎片化的信息，忽略了深度思考帶來的充實感；我們追求即時的滿足，卻忘記了靜下心來翻閱書頁的樂趣。
　　 我不禁想象，那些曾經(jīng)沉醉于書海的人們，是否還會在某個安靜的夜晚，懷念那淡淡的墨香？是否還會在某個清晨醒來時，渴望再次聆聽紙頁在指尖跳躍的聲響？書籍給予了我們太多：知識、智慧、慰藉與啟迪。它們是時間的朋友，也是人類永恒的情人。
　　 然而今天，這些被遺忘的書籍，只能在廢紙堆里默默地等待。它們的命運如同一首未完成的挽歌，旋律悠長且哀傷。也許有人會說，這是時代的選擇，是進步的必然。但我想說，每一次文明的倒退，都是從遺忘開始的。
　　 我輕輕撫摸著那本詞典的封面，仿佛在撫慰一個受傷的孩子。我想對它說，“不要怕，即使世界將你遺忘，還會有人珍視你的存在?！蔽覍⑺o緊地抱在懷里，就像是抱緊沉甸甸的文化印記，不愿松手。
　　 夜幕降臨，街燈漸漸亮起，我離家越來越近，可那些沒被選擇的詞典卻離我越來越遠。它們在塵埃中沉默，在沉默中等待?；蛟S某一天，某只溫暖的手，會將它們重新帶入光明的世界。而我，將這本詞典帶回家中，放在手邊，看著它，寫下這篇文字。
　　 希望有一天，還有千千萬的“它們”，可以再次傲驕地站在書架上，重拾它們作為精神食糧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