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秋天的風已經(jīng)吹拂大地，開學的日子還在路上。到了20號左右，我才背著行李，跟著爸爸第一次來到江西上饒，踏進上饒地區(qū)農(nóng)業(yè)學校，一所地級中專。
　　 我學的是水產(chǎn)專業(yè)，通俗點講就是養(yǎng)魚。一共48位同學，10名女生。許賢福矮矮的，坐在第一排，基本清一色的短發(fā)，老實巴交的樣子。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他留過稍長一點的頭發(fā)，梳起三七分，偶爾頭一甩，手一撇，像極了電影里的明星，酷酷的。
　　 我和他是怎么認識的呢？大概是性格相似吧！兩人都屬于班級里的邊緣人物，不善溝通與交流，不愛四處玩鬧，運動細胞不夠，沒有演藝天份。
　　 四月，天無雨，花朵嫣紅，燦爛的春光照遍整個大地。到了傍晚，我們早早地下課，同學們一哄而散，去找尋各自的快樂。我呢，坐在教室里，一個人看著書，寫著字，沒有什么地方可去。食堂里飯菜的香味還沒有創(chuàng)造濃郁的氛圍，沒到晚餐的時間。許賢福值日，拿著掃把在灰塵里穿梭，搬桌子，擺凳子，倒垃圾，忙得不亦樂乎。我看不下去，內(nèi)心的小善念萌發(fā)，主動跑了過去，陪著他一起值日。
　　 忙完，不善表達的他沒有說謝謝，而是對我笑一笑，里面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雙眼睛微微瞇起，嘴角向上一咧，月亮在臉上露出。同樣，我也報之一笑。兩個笑容在空中相遇，都是對彼此的友好。
　　 順理成章，我們越走越近，兩顆孤獨的心相融。經(jīng)常，我們約在一起外出。雖然讀的是水產(chǎn)，并不是感興趣的專業(yè)，但對學業(yè)的執(zhí)著，對學校的畏懼，逼迫著我們努力學習。沒有人不怕補考，沒有人不怕拿不到畢業(yè)證，沒有人不渴望高額的獎學金。所以經(jīng)常，我們一起在空閑的時間拿著書，買些零食到學校附近的叢林里學習。
　　 學校所在的地點是吉陽山，旁邊多是低矮的山坡，低矮的松林里草地隨地可見，我們鉆進去，坐下來根本沒有人知曉。讀書是有的，背筆記是有的，吃零食是有的，聊天肯定必不可少。至于我們聊過什么，我早已忘卻。隔著二十多年的光陰，誰能撥開云霧，聆聽到當年的內(nèi)容?？隙ǖ氖?，我們那時候感興趣的內(nèi)容，多是班級的小團體，哪位同學的小八卦，任課老師不為人知的秘密，還有虛構的一些故事，等等。
　　 我們都是學生，來自貧苦的家庭，經(jīng)濟并不富裕，能夠吃飽飯已經(jīng)相當不錯。買的零食，不外乎小咪咪、雞爪、喔喔奶糖之類，既便宜又耐吃。省著一點，可以吃上一個下午。累了，我們席地而躺，雙手抱著后腦勺當作枕頭，看看藍藍的天，數(shù)數(shù)飛翔的鳥兒，暢想著美好的未來，念叨著班上的哪個漂亮女生，最近沒有男朋友……再不行，閉上眼睛干脆美美睡上一覺。直到晚霞映紅了天，我們才收拾東西回學校。
　　 我們經(jīng)常一起打籃球。我的球技差，他的水平也好不到哪去。我們共同學習，共同進步。學校的球場很大，打球的學生也多。平常時間，我們這種球渣是沒有上場機會的，只有周末，許多人外出或者回家，球場才成為我們少數(shù)人的專屬。
　　 偌大的球場，高高的籃網(wǎng)，超大的范圍，我們對著籃框，或是投籃，或是拍球，或是瞎跑……沒有規(guī)則，沒有約束，我們玩得不亦樂乎，為進球而歡呼，為搶球而瘋狂，為丟球而沮喪。慢慢地，我們練出一點技術，參加班級同學的比賽，跟隨小團體進過幾球。開心之余，我們都感謝對方的功勞。
　　 中專生，年紀不大不小，有自我性格卻缺乏約束力。有一陣子，我與同學在宿舍里愛上了打牌，帶點小賭注的那種。賭注不大，輸一張牌賠一顆糖。只是我的牌技差，還屬于極不服輸那種。紅著眼甩著牌，越賭越輸，越輸越賭，惡性循環(huán)。終于，回家路費輸光。
　　 許賢福曾經(jīng)勸過我?guī)状?，借著一起外出時，將我偷偷拉到一旁：“培文，不要玩了。就算贏了，又能怎樣？你還吃得下幾顆糖，小心牙齒被蟲蛀光?！?br />　　 我點點頭，可看著同學們吆五喝六，又忍不住內(nèi)心的蠢蠢欲動。人就是如此，明明知道正確的方向，卻又有多少人能夠把握住掌舵的手。
　　 放假了，同學們都收拾行李回老家。我呢，沒了路費，總不能靠著兩只腳走路回家，只能躺在被窩里蒙著頭，假裝睡得昏天黑地，實則唉聲嘆氣。許賢福早看出端倪，臨回家時硬塞給我五十元錢。沒等我開口詢問事宜，他早已提著背包，轉(zhuǎn)身出了門，踏上了公交車，只剩下空蕩蕩的宿舍，外加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
　　 直到又一個學期開學，我才從同學口中得知，許賢福也沒有錢，而是找了個理由，幫我從班主任那里借來的。得知消息時，我握緊他的手，久久沒有松開，眼眶濕濕的，卻又不好意思用紙巾去擦。
　　 許賢福倒沒放在心上，繼續(xù)陪著我學習玩耍，一切如常。
　　 曾經(jīng)，因為一點小矛盾，瘦小的我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狠狠揍了一頓，毫無還手之力。從地上爬起來的我，吐了一口血，咬著牙發(fā)誓報仇血恨?？纯磳Ψ礁叽髩褜?，沖上前去干一架的本事沒有，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告訴自己，得好好鍛煉身體，增強自己的體力，把胳膊練得粗粗的，從而一雪前恥。
　　 這么想的，我也是這么干的。每天放學，我換上短衣短褲，去跑后面的吉陽山。作為好朋友，我當然得約上許賢福。他也陪著我，一步一步跑到山頂。
　　 山很陡，路很峭，沒有水泥鋪墊，全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夕陽掛在頭頂，高溫的惡魔肆虐，汗水流淌下來像一條小溪。我裹挾著深仇大恨，咬著牙堅持。許賢福并沒有那么強的動力，但是為了我，也一直跟在我身后，沒有退縮。
　　 到了山頂，我伸手壓腿，活動筋骨，滿臉興奮地盼望著，再過不久，我就可以大干一場，一雪前恥。許賢福微微一笑，張了張嘴，又合上了，最終沒有說什么。估計那時候的他已經(jīng)明白，我報仇的想法最終只能停留在夢中，永遠走不進現(xiàn)實。確實，直到畢業(yè)，我都沒敢與揍我的大個子對視。
　　 畢業(yè)的驪歌唱響，我們甚至沒來得及揮手，就匆匆告別，各回各家。江湖已不再見，畢業(yè)即是永別，我以為，我和許賢福已經(jīng)見完了人生的最后一面，沒承想還有再續(xù)的一點情緣。
　　 畢業(yè)半年左右吧，我在浙江東陽，聽說許多同學在班主任的推薦下，到隔壁義烏的一個水產(chǎn)公司打工。得知消息的我內(nèi)心激動不已，小心臟怦怦直跳，渴望見到他們，一天都不能等待。通了電話，確認了地址，選擇了時間，我坐車出發(fā)。
　　 只有一個地址，我換了好幾趟車，問了許多路，終于抵達了那個水產(chǎn)公司。公司很大，廠房林立，大門威嚴，幾位身穿制服的保安拿著警棍坐在那兒。我到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公司管理非常嚴格，不允許外人留宿。在同學們的掩護下，我貓著腰，混在人群中，偷偷溜了進去。
　　 第一眼看到許賢福，我們仿佛有感應似的，伸出雙手，緊緊抱在一起，差點摔上一跤，那種激動不言而喻。其他同學笑道，這就是我們特殊的見面方式。晚餐，是同學們從食堂里打來給我的。吃過飯，我打算留在他們宿舍，睡上一晚，打下?lián)淇?，聊下境況，再敘同學情誼。
　　 只是，保安的目光何其銳利，早在我溜進大門的那一刻就看出了端倪。這個時候，早已一個宿舍接一個宿舍進行排查，我逃無可逃，躲無可躲，被逮了個正著，惡狠狠地告知：“出去，住在這里，不行！”看著他們不容置疑的眼神，同學們求情的話語只能停留在口頭。
　　 沒有辦法，許賢福和另一個同學王貴明送我離開。他們借來了自行車，借著朦朧的月光，順著顛簸的小路，中途換著帶我，盡管累得氣喘吁吁，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同學情，就是這樣義無反顧。
　　 到了賓館，許賢福又體貼地替我支付了房費。我記得很清楚，二十元，可不便宜。畢竟那是2000年，大家的工資都不高，一個月就百來元錢。
　　 揮揮手，他們消失在夜幕中。從此，我們見完最后一面，消失在彼此的視野里。
　　 后來的后來，我們加了QQ，添了微信好友，卻沒有怎么聊天。畢竟逝去的時間如匆匆的流水，抹去了許多，包括我們曾經(jīng)堅不可摧的友情。聽說，他是班級里唯一從事本業(yè)的人，做著農(nóng)業(yè)，養(yǎng)著魚，本本份份。
　　 只是，多少次夢中，我還記得那個矮矮的少年，清一色的短發(fā)，江西省上饒縣湖村鄉(xiāng)的許賢福。醒來，枕邊已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