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個假期，我都在觀察韓娃。
　　 假期是我思想放空的時段。各種焦灼的事兒我一律屏蔽。我有了大塊的時間去留意觀察身邊的人和事。我趿著一雙拖鞋，吧嗒吧嗒地從村東頭的官渠岸逛到西邊的石頭坡根下，再從西返到東。沿途我與男男女女打招呼，逗孩子撩貓狗，路過剃頭鋪會進去照照鏡子梳梳頭，走到老陳的鐵匠鋪也會幫著拉幾下風箱。我看出了人們的變化。比我小很多歲的娃娃長成了小伙子。比我大的那些成年人都垂垂老矣。供銷社臺階上曬太陽的那幫老頭可都是當年“青年突擊隊”的骨干。從老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我未來是怎樣一幅光景；從孩子身上我找到了我往昔的樣貌。另一方面，我也在他們的身上看出了各種各樣的活法。一個村莊就是一個巨大的“蓄水池”，那些早年胸懷一腔抱負的年輕人，到老了，他們還是想回到這個生育他們的故土上來；有的真就回來了，也有的無法回來，但做夢都想回來。還有那些闖蕩江湖馬失前蹄的人，都紛紛回到家鄉(xiāng)來療傷，侍機東山再起，再出發(fā)。這個“蓄水池”包容一切。什么樣的子民她都接納。你千萬不要小瞧南墻根上曬太陽的老頭們，說不定當年叱咤風云的英雄就在他們中間呢！
　　 高家壟的鎖柱，一輩子蓋了七八次房，搬了七八次家，到兩條腿邁不動了，還盤算再蓋新房。石頭坡下的王小眼，打了一輩子光棍，挑水只挑一擔，有一次下了三四天大雨，甕里沒水了，他就接著下雨水吃——他的口頭禪是：我兩條腿一蹬，多余的水讓誰吃？究竟哪種活法好，真不好說，人都是上天獨一無二的產(chǎn)物，他長成那樣，他那樣過日子，自有他的原因和理由。像韓娃，年年甕里的糧食剛剛能接上下一季，晚割一兩天麥子，就斷頓了，但他該干啥干啥，想干啥干啥，老婆再吵再鬧，沒用。一天早晨，老婆說，生著火了，發(fā)現(xiàn)甕里沒面了，麻利到磨房去磨面吧。韓娃掮起一袋麥子就往磨房走。當他走到供銷社門前時就看見一堆人正下棋，里三層外三層的觀眾為一招棋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他聽見有人憂慮地嘆息：嗨，再一步就“蒙宮”（死棋）了。韓娃是個下棋高手，心底還很善良，哪能允許“死”人的事在自己眼鼻子底下發(fā)生？他不由分說，左突右沖，擠進了里層，便立即投入了突圍“戰(zhàn)斗”……一個鐘頭過去了，兩個、三個鐘頭過去了，鍋里的水滾滾地翻騰著，仍不見韓娃回來，老婆便火急火燎地去磨房尋他。磨房沒有，她又往回返，結果在供銷社門前的臺階上逮住了丈夫。這時的丈夫肩上仍然扛著那袋麥子。老婆怒斥：“你兒子快餓得前心貼后心了，你這挨炮子的還在這里下棋，老子今日非把這棋攤子給你掀了不可?！闭f著就沖進人群要掀棋盤。韓娃一把扯住老婆的領口，瞪眼說：“一個娃算啥，這千軍萬馬都快潰敗了，你也太自私了吧！”……
　　 這種多樣性構成了世界的豐富性。忽視了這種多樣性和復雜性，或許這個村莊就呆板了，就離荒蕪不遠了。從很大程度上講，一個村莊的歷史，就是一個個村民生活的總和，你了解的人越多，這個村莊的歷史了解的就更全面一些。人是歷史的細胞，在這一點上，大人物和小人物沒有多大的區(qū)別。
　　 人活一輩子，誰也有灰暗時刻，誰也有閃光歲月，總有一件或若干件說得出口的事兒。這是我們老年生活的調味品，不然，我們老了，蹲在南墻根打盹的時候，咋能插上嘴呢！
　　
　　 近幾年，我突然發(fā)現(xiàn)，村里人似乎越來越把我看成了另類。他們似乎都朝著自己的目標奔波，好像豐收是個急性子，他們去遲了，豐收就跑了，不等他們了。而且自從村東修通了二級路，村里人的節(jié)奏一下提了幾個檔級，尤其是靠路的人家，有開小飯館、修理鋪、加油站的，更多的是經(jīng)營陶瓷，出貨進貨步子邁的越來越像南方人。我不理解他們的忙，就像他們不贊成我的閑。我是個念舊的人，我很不適宜這種變化。早年間，好像大家誰也離不開誰。下了工吃飯時，大伙都會端個海碗湊到十字里來，似乎吃飯事小，拉呱交流事大。韓娃是主講人。他是村里的義務送報員。送達之前，他先要把各類報紙瀏覽一遍。尤其是全村僅有的一份供老紅軍看的《參考消息》，他每回都要從一版到四版認真看過后，才送給老紅軍。信息多了，他自然就成了發(fā)言人。但村里偏不乏愛抬杠的人，有個叫玉柱的中年人，專愛頂他。一次，韓娃說，外省培育了一種羊，什么葉子都吃。玉柱反問：鐵葉子也吃？還有一次，韓娃說，某個資本主義國家的資本家真享福，什么也吃過，什么也穿過。玉柱反問：他穿過紙嗎？吃過屎嗎……大伙笑得噴飯叉氣，連說：韓娃，再說再說！其實，玉柱并沒有惡意，他是激韓娃多發(fā)布些消息呢！這大概就是農(nóng)民式的互動吧。韓娃是個執(zhí)拗的人，玉柱一激，他就把碗往地下一撂，跑到老紅軍家去拿報紙。氣喘吁吁拿來，二話不說就念開了。等念完，扭頭一看，剩下的半碗面條已被老光棍王小眼扒拉到肚里了。大伙又是一陣大笑。
　　
　　 韓娃與我對撇子。他與我屬于同一類的閑人。天塌下來的事，他都會用“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推托過去。其實，人一輩子要緊的事也沒有多少，更多的是雞毛蒜皮?！笆樟他溩臃N棒子，年年都是老樣子”韓娃經(jīng)常嘀咕。再說啦，一年有四季，月有陰晴圓缺，一張一弛為之道，蛤蟆蹦三蹦還要歇一歇呢，人還能常年勞作？閑了干什么？韓娃認為應該干三件事：下棋、讀報、琢磨事兒。琢磨啥？比如，在地球上鉆個洞，到地球背面的美國去，呲溜一跳就到了；再比如，臨汾盆地霧霾嚴重，何不在霍山頂上安裝上一萬個電扇整日整夜地往南吹？
　　 村里人說他是“幻想局的局長”。見了他，人就說：“韓局長，今日有什么日洋點子？說出來咱樂和樂和?！毖鐾强盏娜俗怨乓詠砭褪枪陋毤拍?，我理解韓娃。
　　 最近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村里人對韓娃的看法更為復雜。
　　 村里響應“村村通”號召要修路。村長張丑蛋把道路紅線放到了自家的責任田里。這樣，他就可以領到一筆可觀的補償款。韓娃想起了父親的囑托，把棋子一摔：“這事咱不能不管！”
　　 這里有一段歷史。
　　 1942年，洪洞縣武裝大隊接到密報：日軍一支小分隊要去西山掃蕩，路過我們村。武裝大隊埋伏在韓娃家土窯洞窯垴上。眼看天過正午，大隊長判斷日軍改變了方案，不會途經(jīng)此地了。他命令隊伍休息片刻回撤。隊伍中有個十二三歲的通訊員，看見韓娃爸正烤紅薯，就湊過去說：“大爺，真香，跟我爸烤的一樣。”“你爸如今在哪里？”韓娃爸問。通訊員眼圈發(fā)紅：“被日軍用刺刀捅死了……”韓娃爸邊添柴加緊烤紅薯邊說：“娃，你別走，紅薯烤熟你盡飽得吃?！薄盃敔敚氵€會下棋？”小通訊員看見小桌上的棋盤問。韓娃爸說：“當然會，村里人都會?！毙⊥ㄓ崋T撥弄著棋子興奮地懇求：“爺爺，那你教教我?！边@時，集合號吹響了。通訊員背起槍就朝外沖。
　　 槍聲響過之后，韓娃爸來到了發(fā)生戰(zhàn)斗的山溝里。日軍留下十幾具尸體逃走了?？h武裝大隊的隊員正打掃戰(zhàn)場。韓娃爸一眼就看見小通訊員躺在犧牲隊員的人堆中。他看到小通訊員胸脯上血跡斑斑。他找到隊長說，這孩子是他的遠房侄兒，他想把孩子的遺體留下，隨后與他的父母埋在一起。隊長又接到上級的命令要投入新的戰(zhàn)斗，就答應了韓娃爸的請求。
　　 韓娃爸把小通訊員的遺體掩埋在張丑蛋現(xiàn)在的責任田里。他每年清明都要給小通訊員上墳。上墳時除了依本地風俗燒些紙錢外，還不忘獻一盤烤紅薯和一幅象棋。到他臨終時他把韓娃喚到跟前，交代兒子年年給小通訊員上墳，并不要忘了獻烤紅薯和象棋。幾十年過去了，韓娃什么事也不怎么上心，唯獨這件事牢記在心。
　　 韓娃找張丑蛋說，路基要改線，這里是烈士墓。張丑蛋說，死人要給活人讓路。于是，韓娃就找到縣民政局反映情況。民政局優(yōu)撫股的同志通過現(xiàn)場調查、查閱檔案資料，最后認定情況屬實，就提請縣委下發(fā)文件責令路基改線。同時，又聽取韓娃的申請，在此處新建了烈士園，為為國捐軀的先烈樹起了墓碑。
　　 韓娃心滿意足。他每天都要到烈士陵園來打掃。時間一長，他那幫棋友就來找他下棋。一下棋，難免要吵吵鬧鬧。張丑蛋散布謠言說，韓娃給自己建了個象棋館，把烈士吵鬧得不得安生。韓娃很是苦惱。不久，他腦袋一拍，說：“有了！”
　　 于是，在烈士陵園門外的臺階上我看到這么一幕：
　　 地上蹲著十二三個老頭在下棋，其中有一個禿頂?shù)睦项^手里捏個根一尺來長的木棍，一會兒敲這只手一家伙，一會又打那只手一棍子。靜觀了一陣子我終于搞清：兩個人對弈，十幾個圍觀的人指點“撥著”，情急之下，往往有人要伸出手來動棋子。對弈者不贊稱，很氣憤地又把棋子放回原處?！皳苤闭?，眼看自己袒護的一方就要“死”到臨頭，豈能見“死”不救？十萬火急，他沖鋒陷陣，又把放回原處的棋子“啪”地放到“起死回生”的點位上。對弈者更怒了：我“制敵于死地”的奇招，豈是你輩平庸之人所能看透的，咹？于是，兩只手，甚至三四只手，就在棋盤上方撕扭在一起。一時間，形勢大亂，吵成一片，棋是下不下去了……幾次過來，他們急中生智，推舉一人手執(zhí)木棍，圍觀者誰動手誰挨棍子。于是乎，秩序井然，鴉雀無聲。
　　 這個禿頂老頭就是韓娃。
　　 韓娃對我說，小通訊員喜歡吃烤紅薯，也喜歡下象棋。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