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留不住的童年(散文)
一
不知道怎的,人一旦到了五十歲,總想回頭看。雖然偶爾還有金戈鐵馬里氣吞山河的沖動,畢竟沒有青蔥歲月的芳華,曾經的少年如夢,徒留一腔熱血的銳意,掛礙在歲月清淺的浮光里。
在我很小的時候,小到還沒有上學,手里推著滾鐵環(huán),或約上一群小伙伴玩踢瓦、打拉子、跑城等各種各樣游戲的時候,居住的房子是土坯墻。那種房子墻壁很厚實,經濟稍微殷實一點的人家在起地基時,壘幾層青磚。屋頂是用碾壓過的秸稈繕蓋。主房、廚房都是這種茅舍。而我家的房子不僅有青磚,最底層還鋪子一層厚厚的毛石。這已經是逆天的建筑物了。聽爺爺講,是他用五斗麥子的代價讓人從嘉祥縣拉來的。那個時代沒有先進的交通工具,都是靠腳力或牛車。故有“百里不販粗”之說。
我們的村子坐落在鹽堿地里,尤其是冬天,鹽堿侵蝕到樹干都是常有的事情,放眼望去,白花花一片。這種鹽堿更不會放過建筑物。新建的房子用不了幾年就成了舊房子,房子根基上,即使有青磚作隔層,鹽堿照樣噬掉它的棱角。而我家的房子卻因為有著兩三層石頭,石頭之上再壘青磚,以嶄新的容顏傲立不群于村莊許多年。
在那個時代,每家每戶都是土坯院墻和木結構的簡易院門,使整個村落更給人一種古樸持重的感覺。兼之幾聲犬吠,雞鳴,現(xiàn)在想來,在竹籬茅舍的詩意里行走,即使簡陋,也足夠令人神往。
馬瘦了毛長。在不能豐衣足食的年代,人也有一樣的感觸。不知道怎的,反正一到冬天,我們小孩子就感覺特別冷。于是我們一群小伙伴就約在一起,玩擠香油的游戲。名為擠香油,實際上就是我們幾個人緊挨著墻根處,互相在嬉笑打鬧中撞擊,以此取暖。在我們的磨蹭中,土坯墻可就遭了殃,被堿化的粉塵嘩嘩地往下脫落。
冬天我們還有一樣喜歡玩的東西,就是打拉子。拉子是用一小段木棍,把兩端削尖。玩這種東西既開心,又可以讓人生暖。拉子的玩法有多種,當玩一種城中城的時候,常常被罰的一方要跑到離村一里多路去撿拾拉子。這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處罰的一方當然也要跑這么多的里程。但心情不一樣,他們畢竟是勝利者,以心花怒放的姿態(tài)呈現(xiàn)。
以我們村里為中心,環(huán)繞著幾個大果園。園子里有梨樹、蘋果樹等,都是經父親一手料理起來的。我家居村子的最東面,與梨園僅一條路相隔。樹冠大一點的梨樹枝條幾乎延伸到我家的院落,好像是故意與我們逗趣。
有一回,姐姐要好的同學來我們家里玩。時逢春天,滿園的梨花開得爛漫。她才走到村口,心都醉了,贊嘆著說:“你們家真美呀!”
大概是耳濡目染的緣故。每年都有春色滿園的一段季節(jié),猶如茫茫的白雪,層層疊疊地堆積。這一景象不是在地上,而是在空中。由無數(shù)根樹干支撐著,更有薄霧氤氳于樹干之間。好像是天上人間獨此一景。我們生活在這里司空見慣了,春暖花開成了理所當然,也就欣賞不出來它有多美。
二
不知道是我們背離了時代,還是時代背離了我們的初心,反正等我們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已經失去太多的東西。諸如露天電影,諸如在村子里巡回唱大戲,現(xiàn)在幾乎尋不到它的蹤跡。
露天電影這幾年又有點回潮,每年村子里也會定期放映一兩回。每個行政村還都為放電影這一文化版塊專門建立了一個數(shù)字電影廣場。電影的音效和畫面都非常清晰,和在家里看電視沒有什么兩樣。再也沒有拷貝電影里銀幕上雨花的閃爍和油煎般的雜音。不知道他們是以此搪塞業(yè)績考核還是怎么回事,反正放映的都是一些爛片,而看電影的群眾也更是沒有以前的那種熱情。銀幕前稀稀落落或坐或立十幾個人,放映員也不管觀眾的多少,照放不誤。即使沒有一個觀眾,他也會放映到底,并打開照明燈,用手機錄像,留下證據(jù)。有一回,我們村里的酒鬼喝得醉醺醺的,對放映員說:“不用照了,就這么幾個人,喝酒都湊不夠一桌,打升級還可以?!?br />
小時候看電影,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因為每個村都要輪回放映,一個村里一年也輪不到幾回。因此我們對于看電影特別期盼。放映員也特別用心。他們用平板車拉著放映器材,還要在車廂里放置兩根又粗又長的竹竿。走到放映地點,安頓下來,由村民自發(fā),或者他自己挖兩個坑,把竹竿立在里面,填平,踩結實,才將銀幕用滑輪拉上去。那時候我們小孩子捕捉信息特別靈通,早早就知道放電影的消息。當電影銀幕拉好的時候,我們連晚飯都吃得那么焦急。電影還沒有放映,銀幕前就已經擠成了黑色的人疙瘩。離銀幕不遠的樹上,臺子上也都聚滿了人。銀幕前圍不下,就站在銀幕的后面看。
電影放映之前,放映員要先聚焦燈光。好事新奇的調皮孩子就高高舉起手臂,拼命晃動,于是手臂舞動的景象猶如皮影戲一樣映在銀幕上。這是一種不文明的行為。各個學校都為此專門制定了一系列規(guī)章制度。
那時候物資匱乏,放電影用的拷貝少,有時候一部電影一夜就要輪放兩三次。故而,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常常要配備一些專門跑片子的人。在一個地方放映完,他們便趕緊送到另一個放映點。記得有一回,第一部電影放映完,第二部是《大決戰(zhàn)》。而片子遲遲不到。天上還下著濛濛細雨。銀幕前,人員騷動,但誰都不愿意離開。當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跑片子的人盼來的時候,細雨變成了小雨,小雨又變成了中雨。一卷電影沒有放完,我們都不得不遺憾離場。當我們急匆匆跑到家里的時候,都淋成了落湯雞。
到了七十年代末期,鄉(xiāng)鎮(zhèn)為每一個放映員配備了一輛自行車。他們用自行車馱著放映器材輕便多了。只不過,這些器材里面少了兩根竹竿。放映員走到哪個村子里,撿兩棵距離適當?shù)臉?,把銀幕拉上去。雖然電影放出來的效果和以前一樣,總覺得不如用竹竿作支撐顯得隆重。不過我們看電影的熱情還是一樣的高漲。
小時候能夠了解外面的世界,或以文化娛樂為載體的渠道很狹窄,主要是各家各戶掛在門楣上的一個簡易話匣子。這種東西要與廣播局統(tǒng)一扯到各村的電線相連接。每天就播報固定的幾個能倒背如流的節(jié)目。話匣子不僅音效不好,有時候還會因地線通電不暢而聲音出現(xiàn)卡頓,人們不得不舀一瓢水澆在插著的地線上。
三
除了看電影,聽小戲、唱大戲也是我們比較喜歡的。所謂聽小戲就是唱揚琴、柳琴、河南墜子等。還有一種戲種叫漁鼓墜。這種戲我沒有聽過。據(jù)老年人講,這是一種潯戲,適合于煙花柳巷。他們?yōu)榱松妫矔呓执铩?jù)聽說他們都是為生活所迫才遁入這個行當,是給祖上蒙羞的,百年之后入不了祖墳。故而唱這種戲的人很少。
最常見的就是唱大鼓。這種戲和評書差不多,主要靠講演,偶爾扯著綿羊嗓子唱上幾句。他們這些人晚上在固定的村里唱,白天就打游擊一樣到集市上唱。在集市上唱戲可不像在村子里那樣隨和,他們拼的是各方面的綜合素質,要的是戲份吸引人的程度。常常一個集市上有好幾個唱大鼓的人。他們?yōu)闋帄Z市場份額,都拿出了看家本領,唱得一個比一個精彩。惹得聽眾一窩蜂似的忽左忽右。他們把故事情節(jié)設置得處處危機四伏,處處險象環(huán)生,還一個包袱連著一個包袱。他們把這些能吸引人的素材運用得措置裕如,還抓住人想急切聽下去的心理,會非常巧妙地賣關子。有的人聽得入迷,為了盡快聽到接下來的精彩片段,把所有的份子錢一個人全包攬了。當然,也有的唱戲者門庭上冷冷清落,甚至是一個人自嗨。這種現(xiàn)象在村子里面就不會存在。無論他們的水平高低,在沒有彼方相較的情況下,我們都覺得一樣精彩。戲的內容照樣打動我們,照樣聽得目瞪口呆,照樣三兩口囫圇地扒拉完晚飯,搬上小板凳,撿最有利的位置坐下。
我們村子里也經常會輪回著唱大戲。大戲比小戲隆重多了,要在他們到來之前把戲臺子用木樁扎好,布幔子圍起來,分出臺前幕后。他們不是一個人一輛自行車行走江湖,一個劇團有好多的人,都有明細的分工。組織一個劇團也不是簡單的事情。物以稀為貴。他們不用為爭奪市場而擔憂,只要劇團里有幾個臺柱子,就不愁沒有市場。無論他們到了哪里,都是你爭我搶的香餑餑。
這些劇組以河南豫劇最為常見。它的唱腔最適合這兒的土壤,但凡聽過,人人都能自我陶醉地哼上幾句,哪怕跑調跑得再離譜。像《鍘美案》《對花槍》《樊梨花征西》等是他們的基本功,聽得最多的也是這幾個曲目。百聽不厭,每一場戲都能聽出它的新鮮感。
我上小學的時候,每天放學回到家里,都要在飯還沒有做好之前去田地割羊草。我們小孩子都約在一起走出村莊,一邊割草,一邊拼歌喉嘹亮,會唱的有板有眼,不會唱的也被渲染,鬼嚎一樣吼上幾嗓子。這種異樣的唱腔常常會引得我們笑出眼淚。我們村有一個女孩子,她年齡比我大三歲,晚上一場戲聽下來,第二天能完整無缺地翻唱下來。眼神動作,哪怕一個蘭花微顫都模仿得一模一樣。她還會為我們糾正不正確的唱詞。
隨著時間的流逝,童年趣事都成了日暮花落。電視機、電腦等多元化的發(fā)展,尤其是一部手機就能觀天下。各種劇團不再適應時代的潮流,紛紛解體自謀生路。往日的素淡清香于是也都擱淺了,它的宿命輪回泯滅在時代的澎湃波濤里。
無論是苦是甜,經歷過了,就是最值得惠存的禮物。每當我靜心沉坐或閑庭信步的時候,樁樁往事爭先恐后地簇擁在腦畔。她們以最婉約最優(yōu)雅的姿態(tài)與我的回憶作一次最美麗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