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虞山北麓下的周劍峰家，我見到了一方他珍藏的洮硯。洮硯？取材洮河綠石，其質堅細，晶瑩如玉，扣之無聲，雅麗珍奇，乃硯中極品。自唐代以來，老坑洮硯一直為皇室高官、文豪巨賈所擁有。
　　 中國四大名硯中，端硯、歙硯比較常見，而洮硯、澄泥硯相對耳生。隨著文化回歸，硯作為文房四寶之首，使用、饋贈、收藏的需求與日俱增。由于洮硯石料采自崇山峻嶺、懸崖大壑，藏之儲量極少、礦帶運動復雜的細泥板頁巖，比之端歙得之更難，存量更稀。
　　 周劍峰珍藏的這一方，是他親手制作的，取名“綠洮河壽桃硯”。觀之，色澤如青磚黛瓦，質感超級細膩，手感如嬰孩皮膚。黛青中又帶稍許綠色，雖非老坑石鴨頭綠、鸚哥綠之類古董，卻也算得珍品。同往的浦會長打趣，劍峰藏著這么好的東西，以前咋不拿出來養(yǎng)養(yǎng)眼？
　　 是的，好東西不肯輕易示人。問價值幾何，答曰不賣。這方硯在創(chuàng)意上一改傳統(tǒng)的繁復，采用大寫意格調。四條硯邊挺括，整個硯面都是硯堂，硯額也在硯堂一端。中空的心形象征蟠桃，底下托著帶嫩葉的虬枝，左邊展兩片交疊的桃葉，右邊內容豐富些，有葉也有桃。這桃是實心浮雕，個頭恰到好處。整個圖案對稱中有變化，靈動而不呆板。圖案也是他親手設計繪制的，硯背覆手中的題款，也是他手書的書法，公正的蠅頭小楷，是金代詩人馮延登的七言絕句《洮石硯》：“鸚鵡洲前抱石歸，琢來猶自帶清輝。蕓窗盡日無人到，坐看元云吐翠微。”
　　 周劍峰是制硯工匠嗎？是，也不是，他首先是書畫家。
　　 虞山北麓下的東周巷，可謂人杰地靈，周劍峰對書畫的興趣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在文化站工作的鄰居周云奇，閑來喜歡涂涂畫畫，周劍峰兒時愛去串門，觀摩寫字作畫，回家自己瞎練瞎畫。劍峰父親見兒子喜歡，帶回舊報紙讓他練字。周云奇也曾拜畫家顧純學為師，盡管后來沒繼續(xù)往這方面發(fā)展，但無疑是周劍峰的啟蒙老師。
　　 那時的宗洪興大師在石廠當廠長，后來還當過塑料廠廠長及村書記。宗洪興早年也曾拜師學畫，也有一定的繪畫基礎。父親見兒子決意走這條路，帶劍峰去拜宗洪興為師，毫無疑問，大師既是劍峰初學繪畫的師傅，也是日后做硯的師傅。大師與蘇州民間工藝廠、蘇州扇廠均有業(yè)務往來。劍峰跟著大師做外發(fā)，主要畫仕女圖，畫于書簽、燈罩、蛋殼、扇面（團扇和折扇），基本都是批量的外貿產(chǎn)品。在工業(yè)化時代，這種純手工高成本的生產(chǎn)方式逐漸走向式微。盡管首為生計，商品畫與真正的藝術間尚有距離，劍峰依然樂此不疲，在這行干了五年。為了提高自身的業(yè)務水平，他還報考了工藝美術員職稱。
　　 1987年，周劍峰進入一家五金裝潢廠。在全社會步入經(jīng)濟快車道的年代，銅字、銅牌生意特別好。周劍峰負責設計及寫字。那時還沒有電腦制版，所有行書體、美術字都由他手寫后制版，這個崗位不是一般人所能勝任的。裝潢廠接過很多“大活”，比如劉海粟手書的“常熟大廈”銅字牌，他設法用幻燈把手書放大到3米高，然后描字制版打版。幾十年過去了，常熟大廈、虞山大戲院等銅字牌依然鮮亮。
　　 周劍峰在這一行干得風生水起，名氣日盛，但就像盆栽的花，花盆限制了他的發(fā)展。一次偶然的機會，終于被華龍集團看中。鼎盛時的華龍集團實力雄厚，周劍峰隨后被派往華龍集團駐海南辦事處，參加華龍夜總會的建設。當年內地的裝潢技術比較落后，老板派他去深圳有名的“天然居控股有限公司”門下娛樂場所考察，令他大開眼界。回來后跟老板建議，否定了之前請香港人裝潢的設想，為公司節(jié)省了好幾百萬資金。他主要負責設計和施工。
　　 那么多年，周劍峰從未動搖過對書畫藝術的摯愛，即便純粹為生計在外裝修奔波的日子，也從無間斷習字作畫。每次外出回家，經(jīng)常去拜訪老師宗洪興。那時候大師已開始投入大量精力做赭石硯及赭石獅子。劍峰一坐小半日，一坐一黃昏，對赭石雕刻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回憶小時候，虞山西麓下遍布赭石，孩子們隨便撿一塊赭石，在墻上地上寫字，本地裁縫師傅還用赭石代替“劃粉”在布料上劃線。劍峰撿來赭石，學著大師偷偷在家制硯。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適合做硯的石料少之又少。
　　 從海南回來后，有一段閑散時光，周劍峰又想起了學畫。2000年，他又拜著名畫家李濱星為師，學山水畫。如果說，先前的學畫源于愛好，或者說還有些浮躁，那么這次拜師，純粹出于內心對藝術的渴求。李濱星是本邑著名畫家唐滔的弟子，所作山水氣勢雄渾、筆墨精湛、韻味深遠。劍峰形容李老師畫的山水，不僅在構圖，而且在細節(jié)上，特別是畫的樹，一樹一姿，百樹百態(tài)，用色與透視都見功力。尤其小品（斗方），簡直精致絕倫。劍峰一直認為，此生學到師傅這境界很難很難。
　　 很多人只看到畫家出名后的風光，看到畫的價值，看不到畫家成長的艱辛。天資和悟性無疑是基礎，李濱星說，我收你這個徒不是蹣跚學步的初學者，你已經(jīng)是有一定基礎的“學生”，但首先要“還生”，扔掉過去畫商品畫的“火氣”，重新從傳統(tǒng)畫開始扎實起步。周劍峰認真捧起書本，學習繪畫理論、名家創(chuàng)作談及畫論畫評，同時研究古畫，琢磨中國畫精妙所在。
　　 周劍峰覺得，古畫傳統(tǒng)，文靜凝重，不媚俗不張揚，有文人氣息。他臨摹了大量古畫，其中最喜臨摹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從局部開始，直至全卷，反復琢磨構圖氣勢及勾皴染點筆法，從中領悟黃公望平遠、高遠、闊遠及草木華滋的意境。2017年，在常熟市黃公望文化研究會主辦的“紀念黃公望誕生748周年紀念活動”中，展出了他花近一年時間精心臨摹的《富春山居圖》全卷，作品驚到了所有參觀者。參加活動的嘉賓中不乏專家內行，一致認為，這幅作品以墨色表現(xiàn)視覺上的虛實感，體現(xiàn)一定的筆力，在一定程度上頗得黃公望之山水靈氣。只是作品整體畫面設墨偏重，讓寧靜之氣稍打了些折扣。
　　 這一年，周劍峰遇到了時任常熟市文聯(lián)秘書長的吳建剛。吳建剛也是邑內著名畫家，擅長花鳥畫及古體詩。吳老師看了劍峰的書畫作品，對他的才氣頗為賞識，要求他扎實學習宋元古法，上述臨摹的《富春山居圖》便是接受提議所作。吳老師還鼓勵他參賽參展，并加入美協(xié)。適逢五年一遇的蘇州市畫展，劍峰選送了淺絳山水作品《湖光山色圖》，很快入選“新吳門六月風”大展。周劍峰盤桓在展覽大廳，看到自己的畫作躋身許多著名畫家作品之間，激動而興奮，同時獲得了更大的動力。此后，國畫入選“唐寅獎”第五屆蘇州美術新人新作品展覽，書法、美術作品又分獲蘇州書法美術作品大賽優(yōu)秀獎……也許有人覺得這沒啥了不起，要知道他是一個農民，利用忙忙碌碌之外，以點點滴滴的業(yè)余時間研習書畫。我一直說，劍峰這家伙有些歪才，有次接到常福街道“大活”，要求畫一幅實景式的謝（家）橋老街。謝橋老街曾經(jīng)很繁華，經(jīng)一次次改造，面貌大改。周劍鋒畫了一幅長軸《記憶中的謝家橋》，長2.8米，寬0.7米，以福山塘為參照，再現(xiàn)了老街特色。
　　 周劍峰不善言辭，動手能力遠強于表達能力。他說中國畫是一門繁復的手藝，又是一門用心的功課，靠的是警醒和覺悟。他學習傳統(tǒng)山水筆墨，體會靈動的畫面意象，讓線條力度深入下去，使墨彩的景象飄逸起來。他善于從經(jīng)典中尋找意境的幻化，從塵封中尋找非凡的氣韻，構圖不拘成法，用色大膽創(chuàng)新，在俏艷文氣與古樸自如的平衡之間突破瓶頸，追求視覺效果與形式美感。他喜歡將繪畫與制硯結合在一起，形容這兩種工藝都需要如石的沉靜，注重質地、不慕虛榮的情愫。
　　 前面說起，周劍峰在家偷偷做赭石硯，有些不好意思示人。宗洪興大師的赭石硯“申非”成功后，大師自然也成了非遺傳人。有一年，市里在曾趙園舉辦“虞山硯”大型展覽活動，展出了大師歷年來創(chuàng)作的兩百多方硯臺精品，其中絕大部分是赭石硯，也有端硯、歙硯。大師認為劍峰制作的赭石硯，已經(jīng)達到一定水準，邀請他拿出幾塊，以學徒身份同時參加展覽。劍峰覺得自己的作品還拿不出手，還需要進一步深造。
　　 2015年春，宗洪興大師赭石硯工作室，在黃公望紀念館掛牌成立，那天，周劍峰正式拜師學做硯。這是他第二次拜師，離15歲跟大師學畫相隔了35個年頭。
　　 周劍峰是家里的頂梁柱，基本仗著裝潢手藝養(yǎng)家糊口，習字作畫基本不掙錢。與黃公望當年學畫一樣，他50歲再當學徒，無疑會對工作對家庭生活造成影響。他知道，任何精良的手藝都有漫長的積累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賺到錢，甚至可能永遠賺不到大錢。妻子卻全力支持，她說，過去一直覺得劍峰有點不務正業(yè)，既然他那么熱愛藝術，就由著他去折騰吧。
　　 跟學畫一樣，周劍峰又把自己“歸零”，規(guī)規(guī)矩矩跟著師傅找石頭。宗老師帶劍峰到山坡上現(xiàn)場踏勘，這塊太爛，這塊太硬，這塊紋理太粗，這塊顏色不好，這塊軟硬不勻，這塊有裂紋……宗老師可能說不上那種普氏硬度等級，憑的是經(jīng)驗，眼力加手感，他特別關照：質地細膩，才能打磨光滑。從此，周劍峰的眼睛里癡迷赭石，他到虞山腳下去找，去當年黃公望隱居地小山原址上、石坑邊找，去鋪路的石頭道砟里找……有時候好好開著車，疑似路邊有幾塊石頭，立馬停車查看。諸如情形，對赭石入迷如癡。
　　 至此，周劍峰重新調整工作節(jié)奏，大半時間釘在工作室里，跟著師傅研習赭石硯，得空練書法。我就是那時候認識周劍峰的，他一頭長發(fā)，頗有藝術家氣質，后來加入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又加入黃公望文化研究會，還當上了秘書長。我曾經(jīng)問劍峰，你覺得師傅最大的亮點是什么？他說，師傅在創(chuàng)意上遵循古法，作品沉穩(wěn)大氣，線條挺括，尤其作為幾十年的老石匠，人與工具合一，角度力度把握精準，手工漂亮細致，簡直無可挑剔。宗老師擁有榔頭、鑿子、刻刀、銼刀、刷子等全套工具，林林總總擺滿作臺，其中鑿刀尤為豐富，基本都是自制。買來毛坯，焊上鎢鋼鑿頭，根據(jù)需要自己打磨成型。
　　 所謂手把手，宗老師拿一塊赭石反復端詳，仔細研究，告訴劍峰這塊石頭的紋理，有用部位，切削點位，適合做什么形狀的硯臺，做成毛坯后，如何用斫、雕、刻、磨等技法，待到細微處，這根線用什么刀法，如何走向……我在寫大師的文中寫過使鑿，這里說刻刀，大師一次次演示，右手推刀把，左手捺住刀頭，控制進刀……大師說一旦管不住刀尖，前邊豁口了，“倷么好！”大師笑了。我也問過宗老師，劍峰這徒兒學到你幾成本事了？宗老師說，八九成，很厲害了。
　　 藝術之間是相通的，審美、格調、布局、氣象……周劍峰制硯，既得師傅真?zhèn)?，又在傳承中有所?chuàng)新。他還與宗老師一起購買端、歙、洮等石材制硯，在實踐中體驗對比。由于用途不同，赭石不夠硬不夠細膩，圖案難于精雕細刻。他不斷征求顧客意見，注重赭石硯的實用性元素，吸收中國畫中的寫意技法，在工巧與創(chuàng)意間表現(xiàn)自己的個性。
　　 周劍峰做過許多赭石的虞山風景硯和琴硯、如意硯，我見過一方鳳硯。鳳凰是古代傳說中的百鳥之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具有極高地位的吉祥圖案，溝通現(xiàn)實與理想，人與神，人與自然間的聯(lián)系。為了突出圖案特征，硯額部分特別寬大，漂亮的長尾在左邊，身子往右邊繞過來，脖子往下作回首狀，鳳冠羽毛都作卷體狀，鳳頭尤其精細，鳳冠、鳳眼、脖子上的羽毛栩栩如生。右上角空白處補飾祥云，左下刻一朵牡丹花，與右邊回望的風頭相呼應。硯池半月狀，硯堂比較小，其打破常規(guī)比例的創(chuàng)意令人耳目一新。
　　 周劍鋒做的歙硯比較多。旭日東升歙硯，先說硯背覆手，雕一個園腹三足鼎。三足為鼎四足為尊，鼎是旌功記績的禮器。雖然是平面浮雕，稍微遠一些看，立耳、蹄足挺括而有透視感，尤其胸腹部的饕餮紋極其精細。正面旭日東升浮雕表現(xiàn)了罕見的日月同輝景象，一輪紅日從水天相接的海平面升起，明月依然掛在晴空。為了增強表現(xiàn)力，海浪、云彩都做了寫意式美化，云彩飄逸，浪濤有層次感。亦有細節(jié)上的創(chuàng)意，比如，為表現(xiàn)水天相接，硯池中間是隔開的，硯邊的形態(tài)線條也作了革新。再說圍紋歙硯，硯邊刻整齊的圍紋，硯側刻對稱龍紋，硯池與硯堂的形態(tài)做了改造。還有仿鐘歙硯，硯面呈編鐘形，掛鉤演化為硯額，以裝飾紋加輔助圖案把它美化了，硯堂與硯池的演變也做了些改革。還有一個隨形造型的山水歙硯，很難形容它的形狀，畫面占據(jù)左及上大半硯面，取意杜牧《山行》的意境，寒山、石徑、白云、人家、驛車、楓林等景致都作了巧妙布排，硯堂格式也隨畫面變化作了虛實處理。你說是硯就是硯，你說不是硯就不是，它是寫意硯，概念硯，創(chuàng)意硯。
　　 2017至2019年，由市勞動保障局選送，周劍鋒先后參加在揚州大學與西安交通大學舉辦的高級技能人才綜合素質與能力研修班。不是鍍金，劍峰說，我是正兒八經(jīng)學習，理論性課程，綜合性課程，跟從事的專業(yè)工作看似有點遠，但素養(yǎng)提高了，眼界更寬，格局更大，層次更高了。
　　 如今，周劍鋒還當上書畫老師。開學期間，主要在塔前小學擔任外聘教師教授學生書法。寒暑假，白天在校外培訓機構教授繪畫書法，晚上在家?guī)W生，只有星期日才能休息。當然，有裝潢的活還是要接的，那是飯碗。你說，劍峰究竟是干什么的？也許有人要說，全面開花不如專攻一項，他什么都愛，舍不得放棄哪一項。他是工匠，超拔于普通工匠對手藝的理解，將匠心游走于指尖。他是藝術家，跨越多個行業(yè)的藝術家，但我更推崇他的書畫，他是虞山腳下一位頗具影響力的山水（花鳥）畫家。目前，他正在孕育一項計劃，以畫再現(xiàn)“虞山十八景”。他將已經(jīng)成稿的“書臺積雪”給我們看，真是：瓊屑漫虞山，松徑透清寒。書聲暗繞荒臺上，月痕深隱野云間。劍峰關照我，才開始畫，別寫這個。哈，這么寫，就算對他的鞭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