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被調(diào)到了S市市政府工作。一年多來，從陌生到熟悉，我已經(jīng)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座城市。
　　 ——引
　　
　　 一
　　 七月的S市，熱得像個巨大的蒸籠。
　　 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一大早，躲在樹丫里的鳴蟬就開始“嗚嚶嗚嚶”地唱上了。
　　 我如往日一樣，早早來到單位。
　　 別看我每天來得都比較早，可每次來的時候，辦公樓前的停車場里就已經(jīng)稀稀落落地停放著幾輛嶄新的轎車了。我只知道那幾輛車全都是黑色的，卻從沒去關(guān)心過是誰的。
　　 我把車停好后，徑直來到三樓副市長辦公室——我的辦公室。
　　 我每天這么早來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拿出放在辦公桌抽屜里的電話。這部電話是張麗去年夏天的時候買給我的，號碼也是用她的名字注冊的。當時，她把電話拿出來時笑著告訴我，這是她特意為我倆私聊準備的，說完，又神神秘秘地從包里拿出一部同樣的電話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就在我伸手去接的時候，她突然把電話攥緊了，并且十分調(diào)皮地閉上了一只眼，說：“這屬于‘內(nèi)部專用’電話，不能拿回家，更不能把電話號碼透露給其他人?！睆哪且院?，這部電話就一直放在我辦公桌最下面的抽屜里了。
　　 我倆約定，只能在工作日的早上通電話。
　　 我來到辦公室，剛拉開抽屜，張麗的電話就打來了。接通電話后，我像往日一樣重復(fù)著那句“寶貝兒”，可她卻不像以往那樣回復(fù)“想我沒”，而是有氣無力地說：
　　 “我懷孕了，怎么辦？”
　　 我知道，這種挑逗式的玩笑就像是婚外情必備的調(diào)和劑，少了它，總感覺這種偷雞摸狗的關(guān)系沒味兒。不過，我也能明白，這種玩笑開太多了也不好，如果開得過于頻繁，再膩歪的關(guān)系也會由于頻繁地輸出變得枯燥乏味。還好，張麗在這方面拿捏得相當?shù)轿唬瑥奈醋屛沂^。
　　 這次，她肯定又在跟我開玩笑呢。我今天必須逗逗她。我就是不回話，倒要看看她是什么反應(yīng)。
　　 “你倒是說話呀！啞巴啦？”
　　 我覺得現(xiàn)在的火候剛剛好，便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還能怎么辦？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嗎？這回合你心愿了，正好在家好好養(yǎng)胎，你等著當媽，我等著當爸。多好。”我的話像兩個孩子在過家家。
　　 “我沒和你開玩笑，說真格的呢！你別嘻嘻哈哈的。”張麗說完這句話就把電話掛了。
　　 她掛斷電話后，我突然感覺有一點害怕了。我怎么也不會相信她會反應(yīng)這么強烈，居然把電話掛了。我把電話舉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她確確實實把電話掛掉了。
　　 霎時間，我的兩條腿像灌滿了鉛水，整個人如枯木樁一樣釘在原地，心想：她說的如果是真的，我倆都要為這件事兒付出代價。這一點，她應(yīng)該比我還清楚。
　　 “她不會拿這種事兒開玩笑吧？”
　　 一時間，對于張麗是否懷孕這件事兒，我不太確定是真的，也不敢肯定就是假的。我木訥地歪過頭，目光呆愣愣地落在遠處那些參差不齊的建筑上。
　　 晨光并不刺眼，似乎能看見影影綽綽熱浪在淡黃的光線里咕嘟咕嘟地向四周分散開來，肆無忌憚地充斥著這座并不安分的城市。
　　 聒噪的蟬鳴擠進辦公室，在墻壁上來回撞擊著、回旋著，打得我后背涼颼颼的。我打了個冷顫，艱難地扭回脖子，搖晃幾下麻木的腦袋，便一屁股癱坐在了沙發(fā)上，苦笑著自我安慰道：“不可能是真的。她絕對不可能懷孕的。”
　　 自從我和張麗有了那種關(guān)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一年的光景了，這么長的時間里，她隔三差五就會跟我開一次這種不疼不癢的玩笑，這次應(yīng)該也是。話雖這樣說，可聽她今天這口氣，又不太像開玩笑呀！難道她真的懷孕啦？我一時間捋不出頭緒，有點兒煩躁不安。
　　 我點燃了一支煙，沉思良久，假定了若干個“因為”和“所以”，最終還是把張麗懷孕的這件事兒，認定為是她自導自演的一場惡作劇。
　　 她肯定是逗我玩兒呢！或者說，她……
　　
　　 二
　　 張麗是我高中同學。上學那會兒，她是我們學校的?；ǎ彩撬心猩哪慨斨械呐?。她的美貌，甚至可以壓倒希臘神話里的“阿芙洛狄忒”。毫不夸張地說，我們班上的所有男生里，唯獨我從來沒向她表白過。那倒不是說我不喜歡她這一款，而是因為我是地地道道的鄉(xiāng)下人，她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城里人。我很有自知之明，像我這樣一個家庭條件和長相都不出眾的人，與班里那些條件優(yōu)越的男生比較起來，是根本沒有那個競爭的實力的。因此，對于她這樣女神級別的人物，我只能暗暗保留一絲胡思亂想的份兒。
　　 高中畢業(yè)時，我如愿考上了一所理想的大學。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張麗了。
　　 大學畢業(yè)后，我順利通過了公務(wù)員考試，并很快被安排在了S市所屬的一個縣政府工作。
　　 剛參加工作的我還是滿身的學生氣，成天傻乎乎地只想著如何為人民服務(wù)，對于領(lǐng)導安排下來的任務(wù)，總是一絲不茍地完成。因此，單位領(lǐng)導對我的印象都不錯。
　　 工作幾年后，我因工作凸出，被破格提拔為副縣長。一時間，我真的成了山溝溝里飛出的金鳳凰。
　　 剛上任副縣長的那段日子里，來我家提親的人也是來了一波又一波，幾乎踢壞了我家的門檻兒。可他們介紹的那些姑娘里，沒有一個被我看上的。我承認，那么多年來，我曾無數(shù)次想起張麗，也曾無數(shù)次地在虛幻中描摹一種根本不可能的浪漫場景?？墒?，每當我從虛幻中掙扎著走出來時，那種無奈的感覺就像是一只落了單的蟬。
　　 后來，在父母的安排下，我與一個叫“燕”的農(nóng)村姑娘結(jié)婚了?；楹螅覀冊诳h城買了房子，又通過關(guān)系把燕安排在了一家市級單位工作。
　　 我真的很喜歡那時的生活，不想像之前那樣，為了一點兒點兒的利益再去賠上一大堆廉價的微笑了，決定在那種平平淡淡的生活里度過此生。因為我很滿足那樣的生活，漸漸地，也就把張麗忘掉了?？墒?，我原本平淡的生活因去年春天的一次工作調(diào)動，被徹徹底底打亂了。
　　
　　 三
　　 那是去年剛過完春節(jié)不久的一天。我剛到單位，縣領(lǐng)導就讓我去他辦公室一趟。他說：“市政府準備在市中心建設(shè)一個全省最大的娛樂城，是那種集餐飲、住宿、娛樂、購物……于一體的大型娛樂城，現(xiàn)急需一個工作認真、且能力極強的項目負責人。經(jīng)過長時間考察，認為你比較適合這份工作。領(lǐng)導讓我找你談?wù)劊胂嚷犅犇愕膫€人意見。當然了，如果你答應(yīng)了，上任之后的職務(wù)是副市長，如果在工作上遇到困難，可直接與市長聯(lián)系，他會協(xié)助你的。”
　　 聽了領(lǐng)導的這番話后，我高興壞了，心想：對于我這樣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人來說，遇到這樣的好事兒，簡直就是祖墳上冒了青煙兒。
　　 別看我當時心里樂開了花，可在這幾年的工作錘煉中，我早已練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領(lǐng)。于是，我半推半就地回：“我擔心我的能力不夠，怕辜負了領(lǐng)導對我的信任?！?br />　　 “你怕啥？出現(xiàn)問題有市長給你做主，你還有什么可猶豫的？”說完，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再勸你一句，這份工作對于你來說是一次難得的好機會，千萬要把握住?！?br />　　 “嗯，那我就試試吧！”
　　 “我不是讓你去試試，而是讓你在我面前做保證……”
　　 不久后，我如期去了S市報道，工作關(guān)系也從原來的縣里掉到了市里，當然，職務(wù)也從原來的“副縣長”晉升為“副市長”了。
　　 上任之初，我真正感受到了孟郊詩句里那種“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登科后）般的喜悅。不過，孟郊寫這首詩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而我剛剛?cè)鄽q，與他比起來，我的前途豈不是一片大好？
　　 市長告訴我，這個項目打算在二〇二〇年國慶節(jié)的時候正式開業(yè)，所以，工程必須在三年到三年半之內(nèi)整體竣工。由于各項工作都還沒正式啟動，我的任務(wù)還是很艱巨的。他還特別提示，讓我在保證工程進度的同時，還要確保工程質(zhì)量。與此同時，還指派了一個叫李海的小伙子協(xié)助我的工作。
　　 既然領(lǐng)導這么信任我，我就要千方百計把這項工作做好。也就是從那時起，為了高質(zhì)量地完成領(lǐng)導交代的工作，我才養(yǎng)成了早早去單位的習慣。
　　 畢竟政府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因此，我決定第二天就先去調(diào)查一下項目周邊的居住情況，以便給日后的拆遷補償做好準備工作。
　　 我忘了是哪一天了，也就是在一次實地考察的時候，我看到了多年不見張麗。
　　 記得那天早上，我按照計劃先去走訪一家在項目規(guī)劃里需要拆遷的大酒店。
　　 當我走進那家酒店時，一眼就認出了張麗。當時，她穿著一條紅色連衣裙，正對著幾個服務(wù)員模樣的人交代著什么。她的樣子比上學時略顯豐滿，模樣也比我想象中的更迷人。
　　 張麗見有客人來了，主動走過來打招呼：“請問，您……”她認出我了，“你是——”
　　 “老同學，還認得我嗎？”我接過張麗的話說。
　　 “認得，認得。好多年不見了，是什么風把你吹來的？”張麗打趣道。
　　 “無事不登三寶殿，既然來了，肯定是有事兒求你唄！”
　　 “我有什么好求的？不過，只要老同學開口，我必須全力以赴。說真的，你現(xiàn)在忙什么呢？”
　　 ……
　　 我簡單敘述了現(xiàn)在的工作情況和此次來的目的。并誠懇地表示，希望她能積極配合我的工作。
　　 “沒問題?！彼凉M口答應(yīng)了。隨后，她邀請我下班后來酒店吃飯，并明確表示，這絕對不是拉我去腐敗的，只是單純地請老同學吃頓飯而已。
　　 我如約而至。包間里，張麗穿了一條黃色的連衣裙。
　　 那頓飯，我們吃了很久，她喝了好多好多酒之后告訴我，她的婚姻早就“夭折”了。幾年前，她的丈夫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好上以后，她就主動退出了那段婚姻，這家酒店就是她前夫留下的。說完，她滿臉通紅地問我：你相信愛情嗎？我說：
　　 “我更相信有緣分的愛情?！?br />　　 聽我說完后，她哭了。燈光的映襯下，她哭的樣子顯得愈加迷人了。
　　 我很難忘記那個夜晚。
　　 從那以后，我和張麗隔三差五就要以老同學的名義約在一起吃頓飯。每次與她一起吃飯不能回家的時候，我都是以工作忙為由給燕打個電話。對此，燕從來沒懷疑過我是否真的在忙。當然了，我和張麗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老同學的范圍。
　　 回憶是美好的，總要歸于現(xiàn)實。
　　
　　 四
　　 我笑著把電話放回抽屜，嘟囔著：“你肯定又是在跟我開玩笑。你呀！怎么能拿這種事兒開玩笑呢？今天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兒大了啊?！?br />　　 就在我關(guān)抽屜的一瞬間，張麗的電話又打來了：“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今天不行。今天是燕的生日，我得回去。改日吧！”我胡亂編了一句瞎話。說完后，我有點兒后悔。我說什么不好，為什么偏偏要說今天是燕的生日呢？我以這種方式拒絕張麗，她會不會很難受？該死的我，可能在潛意識里已經(jīng)承認她懷孕這件事兒了吧！
　　 這一整天，我干什么也打不起精神，有些必須要處理的事情都是交給李海去做的。下班后，我都不知道怎么把車開回家的。
　　 燕看到我的臉色不太好，問：“是不是工作上遇到困難了？要是覺得太累就休息幾天。”
　　 “沒有，可能最近工作忙，有點兒累了吧！”
　　 燕沒多想，給我打了盆溫水，讓我泡泡腳早點睡。
　　 夜很黑，把白天所有嘈雜都淹沒了，我很安靜，恨不得把所有的煩亂都扔進漆黑的夜里。生活嘛！無非就是在活著的時候想辦法謀生，眼睛一閉，一睜，一天就過去了；眼睛一閉，不睜，也就不用再去想辦法謀生。無論是失眠了一整夜，還是沾枕頭就睡的人，只要你睜開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還活著，都要在太陽升起后開始你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嶄新一天。
　　 整整一夜，我都是在安靜與失眠中度過的。
　　 天終于亮了，躲在樹丫里的鳴蟬在淡黃色的日光里撕心裂肺地叫著。
　　 我如往日一樣，依舊早早來到單位。辦公樓前面的停車場里，依舊稀稀落落地停放著幾輛嶄新的轎車。我依舊不去關(guān)心是誰的，把車停好后，依舊直接去了三樓的辦公室。
　　 我習慣性地打開抽屜，拿出電話。
　　 張麗沒來電話，只是在凌晨的時候發(fā)來一張圖片。圖片是一張醫(yī)院診斷報告，上面清晰地寫著張麗的名字，內(nèi)容顯示，她確確實實懷孕了。
　　 看來，張麗昨天真的不是在開玩笑。我該怎么辦？我眼前一黑，一頭栽在了沙發(fā)上……
　　
　　 五
　　 當我睜開眼的時候，看見身上插滿了“管子”。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了，身上這些都是醫(yī)療器械。
　　 “你可醒了?！弊诖策叺难嗫粗壹拥卣f。
　　 “我是怎么到這兒來的？”
　　 “還說呢！要不是李海，你可能早就……”
　　 燕沒說完后面的話，但是我能猜到，她后面的話應(yīng)該是“死了”兩個字。
　　 “李海見你手里拿著一部電話，一動不動地趴在沙發(fā)上，以為有人給你打了恐嚇電話。他先打了急救電話，然后又打了報警電話……”
　　 “那部電話呢？”沒等燕說完，我搶過話茬問。
　　 “被警察拿走啦，說是拿去調(diào)查打恐嚇電話的人。”
　　 我眼前一黑，又暈過去了……迷迷糊糊中，耳邊響著的是鳴蟬撕心裂肺的叫聲。
　　 我朝著窗戶的方向觀望，用微弱的聲音說：“天亮了。”
　　 “現(xiàn)在是下午，太陽都快落盡了?！毖嘣谂赃吔忉屩?br />　　 “哦！我還以為是早晨呢。”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可把我嚇壞了。”
　　 我慢慢閉上眼，心想：有什么怕的？張麗懷孕，那是她的事兒，就算是她為此付出的代價吧！可是，我多給她那么多的拆遷款咋辦？
　　 躲在樹丫里落了單的鳴蟬又開始撕心裂肺地叫上了。我突然想起一句話：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