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正月過得有些傷感。伯父云貴和伯母有招的相繼離世，像在踐履他們的生前約定。
　　 甲辰春節(jié)，難得放晴。老家宗祠祭祀完畢后，眾兄弟及子侄集聚堂弟志林家樓院內(nèi)，或品茶或玩牌。志林一家忙著午飯。一墻之隔的老屋大門邊，伯父云貴和伯母有招倚墻佝僂而坐，陽光照在他們臉上，有些蒼白。伯母頭發(fā)蓬亂，目光無神，臉無血色，我去得跟前問候拜年，她無任何知覺。
　　 重病之人，何其哀憐。
　　 伯父云貴實是我的堂伯父，他的父親與我的祖父是親兄弟。因他是我的父輩兄弟七人中的老大，唯一長于我的父親，叫親了，也隨鄉(xiāng)俗。他的身份還不止于此。他是我們這座羅氏村落的族長公，春節(jié)全村男丁祠堂祭祖，一眾子孫皆隨之起舞。他是父輩兄弟中唯一定居在老家的親人，地道的老農(nóng)，單瘦的身軀，酒后雙眼總見紅腫，上五里外的圩鎮(zhèn)只知步行。他不時被村里村外老少戲喚“茅郎”，我乍聽方言，不知何意，后打聽思忖，竟是“茅山教”的“茅”，有些驚詫，不敢枉從，但確知他有深山冷水潭里垂釣七星魚的功夫。于我而言，他不光是伯父、族長公，還是這座開基元朝村落的掌鑰者。每年清明、冬至，回老家祭祖、掃墓，第一件事即是找伯父拿開祠堂門的鑰匙，順便要伯母在茅間捎上一把跪墊用的稻草。
　　 堂弟志林是伯父伯母的獨子，小我一歲。前面兩個女兒早已出嫁生兒育女，兒子龍龍去年也已成家，奔六之人尚在河北某城打工。祖輩逃難之故，我的曾祖父帶著祖父、叔祖父選擇了在鄰鄉(xiāng)的圩鎮(zhèn)定居，時事變遷，在老家只留下伯父一家務(wù)農(nóng)，在那個人多力量大的年代，看起來有些勢單力薄，卻總算為我這個家族備了放傘歇腳之處。
　　 說起來，我這大家算是村里最早離開故土之人，但故鄉(xiāng)終歸是故鄉(xiāng)，老家終歸是老家，尤其我這有過兒時隨母下放老家種田經(jīng)歷之人，這份情結(jié)是眾弟侄無可比擬的。這些年城鎮(zhèn)化或城市化的腳步，把這座二三十戶的村莊冷落得只剩幾戶空巢老人，伯父伯母儼然深根于此的兩棵老樹。過年了，眾多族人從城里、鎮(zhèn)里、外鄉(xiāng)返村，寒暄間，大家都是離鄉(xiāng)人，彼此間便沒了哪里人哪里人之分。
　　 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把這座村落整得清清爽爽，縱然居家人少，也不免一些農(nóng)村垃圾，伯母便成了這些年老家的清潔工。而且每年冬至前，她總會盡大嫂、伯母之責(zé)，清理好祖墳前的荊棘雜草，等候我們歸來。她的腿關(guān)節(jié)在日復(fù)一日中疼痛，她的身體抗不過歲月的侵蝕。
　　 春節(jié)那天，我悄聲問過志林弟伯母年前的治療情況及現(xiàn)在的病況。病毒感染，去過城里檢查，上過圩鎮(zhèn)醫(yī)院住院。我想著，如果堂弟一家?guī)е改缸≡诔抢铮歪t(yī)或許會好些？如果堂弟多有一兩個親兄弟或姐妹，或許會多一些贍養(yǎng)照料？在此，我只能如果，思慮間忽也生出一些為人子侄的愧歉。
　　 正月初七，青壯年開春盤算出行上班賺錢的日子，志林弟打來電話，伯母去世。按鄉(xiāng)間俗規(guī)，一大家人忙著伯母的喪事。與伯母年齡相近的母親寬慰伯父，尊重自然規(guī)律，好好照顧自己。伯父若有所指地道：“等她那邊安頓好，我也趕現(xiàn)去?！壁s現(xiàn)去，口語方言，不用操心地去。母親全然未在意伯父的言辭。孰料，正月二十六，弟媳照常叫喚獨居老屋的伯父，老人竟臥床去往了仙界。是日，志林弟人在河北。
　　 這樣一對空巢老人說走就走了，走時，伯父年83，伯母年80。這個年齡，在鄉(xiāng)間算是有壽之人。
　　 我這大家有幢明清時的祖屋，早些年經(jīng)過修繕成了伯父家的茅屋。而今人去樓空，伯父伯母的居所又將成為志林弟家的茅屋。這番更替，更出無限惆悵和無盡時空。
　　 不覺到了清明?；氐嚼霞?，我問的第一句話是：“找誰拿祠堂鑰匙？”旋又想問：“村莊，誰在接續(xù)打掃？”
　　 接又“五一”。陪年過七十的上海下放知青李芬老師故地重游，見宗祠門前幾位年輕人正張羅婚慶楹聯(lián)，紅紅的貼上，清冷的村莊也算多了些喜色。
　　 村里在北京做家具老板的三發(fā)兒子新婚，特地把曾在村里生活勞動六年的李老師和她夫君請來，同村宗親和親朋好友在城里的格蘭云天酒店一番慶賀。
　　 李老師1970年下放村里時年方十八。稱其老師，緣于她在村小任過赤腳老師，教過我一年級。歸城后她考上大學(xué)，成了上海知名的婦產(chǎn)科專家。此次回到下放地，是她2010年后的第三次。人一老，總懷想過去，總想見見想見的人和物。歸來，她選一農(nóng)莊盛情約見眾鄉(xiāng)親，不勝酒力仍捧起了大碗米酒。還是急切切地去找當(dāng)年住過的那排老房子，見它時的神情有些欣然，又有些凝重。住房前當(dāng)年的土磚廚房已不見蹤影，盛長的雜草已不識當(dāng)年的故人。
　　 徐志摩說過，“我懂你，就像懂自己一樣深刻”。在村里一路打量。問及新故的伯父伯母?？赐逯心陮?0的桂招老人。想著村里的物是人非，爽朗重義的李老師有些動情：“人老了，腿腳有些不方便了，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回第二故鄉(xiāng)?！?br />　　 由景及人，聽罷李老師感慨，我也免不了淚眼朦朧了。異鄉(xiāng)人尚有故鄉(xiāng)夢。說歸說，于她夫妻，我只能祈愿保重好身體，或許還會回來一兩次。而于我，無論子侄后輩他年如何定位，還是那句話，故鄉(xiāng)終歸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