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這枚粽子，我們傳承了三千多年，那一葉龍舟，中國人劃了三千多年。有沒有見過這樣長的心路歷程？至今仍在求索……
　　
　　 一
　　 日歷即將撕去農(nóng)歷四月的最后一頁，大街小巷隱約能聞到一縷縷沁人肺腑的粽香了，這也在提醒著忙碌的人們，時光如水，一年一度的端午節(jié)在氣候宜人的初夏里已悄然來到。對我來說，端午節(jié)這個有著許多美麗傳說的節(jié)日，總是遵循著一個古老的約定，帶有雄黃酒，帶有箬葉，帶有艾香，帶有粽子的玲瓏，帶有許多的期望和思念。想起孩提時，奶奶包粽子，總要分送左鄰右舍，所以一包起碼上百只。當(dāng)然，陸續(xù)也會收到鄰居送來的粽子，禮尚往來，其樂融融，鄰里關(guān)系就在這粽子飄香的季節(jié)得到了升華。我們小時候端午叫粽子節(jié)、中秋叫月餅節(jié)。
　　 小孩子的心思永遠(yuǎn)在吃和玩上，沒有什么是吃解決不了的。記憶中，臨近端午，必定是箬葉盈青、粽子飄香的日子。采摘箬葉的任務(wù)總是由我和哥哥，同樣為節(jié)日而蓄勢待發(fā)的孩子們來完成的。這在我們家鄉(xiāng)叫“打粽葉”。每到這時，鎮(zhèn)上的小孩們就會不約而同地在端午前的某個清晨，悄無聲息地打開院門，向著長有箬葉和香草、馬蘭的竹林奔去。
　　 晨曦中，當(dāng)我和哥哥把一片片沾著晶瑩露珠的箬葉和馬蘭葉采滿一竹簍，帶著一種滿足與喜悅，也帶著對節(jié)日的向往跑回家時，最高興的就是奶奶。
　　 奶奶把家中的大水桶擺在大門口青石路邊上，倒上一桶清清的山泉水，仔細(xì)地將每一片箬葉清洗，翻過一面來再清洗，直到兩面都洗得干干凈凈。洗干凈后剪掉箬葉硬邦邦的頭子和細(xì)條條的尾，將精選好的香草、馬蘭葉、箬葉一起放進(jìn)清水桶里養(yǎng)著。記得每年端午那天，奶奶一大早就提醒爸媽“今天是五月節(jié)，大門上應(yīng)該插一些艾草菖蒲，點綴點綴哦?！敖裉焓嵌宋绻?jié)，應(yīng)該把鐘馗捉鬼圖懸在壁上，孩子臉上抹些雄黃酒，驅(qū)瘟辟邪哦?！卑謰屢幌?qū)δ棠痰脑捬月犛嫃?，都按奶奶的意思照辦。
　　
　　 二
　　 小時候媽媽忙田里，整天丟了糞箕抓笤帚，因此每年包粽子都是由奶奶主事，媽媽幫忙打下手。從小到大，家里的粽子都是蜜棗和紅豆的，只是有江米和黃米之分。奶奶將媽媽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上好糯米、紅豆洗凈在淘米籮瀝水，糯米雪白紅豆殷紅，蜜棗晶瑩剔透，真是好看。
　　 奶奶將兩片粽箬并一起扭成圓錐體，箬葉小的就用三片。錐尖放入兩顆蜜棗，舀進(jìn)米，中間放上兩枚蜜棗再舀滿米，伸出兩根指頭將米壓瓷實，再補(bǔ)充一點，總要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順手扭過粽箬蓋上，再扭轉(zhuǎn)箬葉尾繞粽子一圈裹緊實。有些香草太細(xì)了，帶不住勁，奶奶就兩根捻成一根用。嘴巴咬住香草一端，拉緊另一端捆扎起來。小時候看奶奶從容地包粽子，陽光從泡桐樹的大葉子間鉆進(jìn)來，落在奶奶花白的頭發(fā)上，一閃一閃的跳動著，奶奶專注得絲毫察覺不到。我坐在奶奶身邊，幫她遞東遞西。我也有些手癢，可是不管我怎樣用心去學(xué)，卻總是學(xué)不會，包起來的粽子不是沒棱沒角，就是一到鍋里馬上寬衣解帶了。媽媽奪下我手上的箬葉說，“乖乖，你就等著吃好了，別浪費粽葉兒了?！蹦棠虆s不以為然地夸贊我，“包的蠻好了，不漏米就行?！斌饣锏拿诐u漸少了，竹籬排上的粽子漸漸堆起來。母親燒起柴火灶煮粽子，大鍋大火容易煮透，粽子的香氣裊裊升起，在灶屋里盤旋不絕。母親從水霧里出來，拎著幾掛煮好的粽子，送到鄰居家嘗新，粽子一定要吃熱乎的，剛出鍋的青綠粽子，水珠淋淋瀝瀝一路滴去。當(dāng)然，鄰居家煮得了也會送給我們品嘗。鄰里們總不忘互相交流粽子配料，融合創(chuàng)新，形成了“糯而不糊、肥而不膩、香糯可口、咸甜適中”的粽子。所以都是粽箬都是粽子，但是各家的形狀味道是有差異的。
　　 自打我記事起，每年粽子節(jié)包粽的時候奶奶都要用同樣的語氣講給我同一個故事：“粽子是為屈原先生包的。皆因楚國有位叫屈原的三閭大夫當(dāng)初在楚國做官，頗想做一些真正福國利民的事，竟因不善投機(jī)，得罪了人，不能得志，急得形容枯槁，又黑又瘦。有一天到江邊散步，一時想不開，抱起一塊大石頭就跳下水了。尸身撈起時屈原的半個臉已被魚兒啃去。后人怕魚蝦啃噬屈原，才把粽子投入水中喂魚蝦。后來人們還為屈原做了半個金臉才下葬的……”很多時候，肚子里有些墨水的爸爸都說，遠(yuǎn)在西周、秦、漢朝時期粽子的老祖宗叫作角黍，就是用菰葉將黍米包裹成牛角形，為的是外出便于攜帶。而這種食物一直到南北朝都只是凈米粽。后來不知道從哪個時期，人們在粽子里加上了肉塊，咸粽子就此誕生。再后來又是哪個好甜食的人靈感迸發(fā)，在粽子里加上了紅棗，蜜棗、蜜餞等等，于是甜粽子也出現(xiàn)了。
　　 南朝文學(xué)家吳均的《續(xù)齊諧記》更是引出了一段屈原傳說，把屈原附會到端午、角黍和競渡上來，端午成為一個紀(jì)念屈原并食粽競渡的節(jié)日。這些文人記錄充滿想象，勾連貫通，以至于后世常常將屈原傳說當(dāng)作端午起源的解釋。
　　 大約南北朝以后，民間開始出現(xiàn)“輒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粽子投江是為了祭奠屈原的說法?？墒蔷髲?qiáng)的奶奶卻始終認(rèn)為粽子是因屈原才誕生的，很多年都是這樣一邊包粽子，一遍又一遍地講粽子與屈原的故事。我從來也沒有聽厭過，每年都像是第一次聽這個故事那樣專注入迷。奶奶看我這么愛聽她講的故事，總是瞇眼笑得比我更開心。
　　 后來我長大了慢慢懂得，端午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里包粽子不僅僅是為懷念屈原，吃粽子還是夏至日的標(biāo)配。南朝梁時期，宗懔撰寫的一部《荊楚歲時記》記錄中提到“夏至節(jié)日食粽”。可見，在荊楚地區(qū)，端午劃龍舟是紀(jì)念屈原，而食粽則是夏至日的習(xí)俗。爸爸說，粽子就是上古時期捆扎成牛角狀的角黍，演變升華而成如今這樣五花八門的粽子。最開始是在夏至為了向祖先祭祀吃角黍，而端午由于在五月五日天氣嚴(yán)熱，毒蟲細(xì)菌猖狂，因此產(chǎn)生了一些習(xí)俗，比如熏艾草、戴香包、喝雄黃酒，所以距離端午近的夏至吃角黍就成了端午常吃的東西，也慢慢變成端午的一個習(xí)俗。史料確有記載，最早的角黍就是用黃米來做的。黃米稱為“黍”，所以有些地方粽子又叫作“角黍”。
　　 宋詞里有“角黍包金”，就是指金燦燦的黃米粽。粽子和屈原的傳說是流傳最廣的版本。當(dāng)然，少數(shù)地區(qū)也有其他說法。雖然有史料記載最初的“角黍”比屈原時代更早，但是我內(nèi)心還是愿意貼合奶奶的情愫，“粽子是因屈原而誕生的”。
　　 要問我什么地方的粽子最好吃？當(dāng)然是我家鄉(xiāng)的味道了，最好吃的還是小時候奶奶和媽媽包的粽子。小時的記憶影響最深刻，只有糯米和紅棗。給它寬衣解帶后穿在筷子尖上，在白糖碗里打個滾兒，一口吞下，清香軟糯單純的家的味道。
　　
　　 三
　　 下班回家，剛走到單元門口就聞到哪里飄來的一縷縷沁人肺腑的粽香。哦，莫不是媽媽包的臘肉粽的味道？那可是我最熟悉不過的粽香味吶！
　　 推開房門就看到放在飯廳長桌上的大半盆未包完的糯米，小盆里的紅棗、葡萄干，紅豆還有黃蜜棗。葦葉壓在棕籬排下，水淋淋的青翠欲滴?？磱寢尯莒`巧地折成一個尖尖的錐形角，裝米，放棗、填實裹緊正在包無繩粽呢。不用想，爸爸在廚房看著鍋煮粽子。今年五月份我接爸爸媽媽來新疆的，如愿以償可以吃到媽媽親手包的粽子了。媽媽包粽方法來自我很久就過世的外婆，不用繩捆，比那種五花大綁的粽子簡單，美觀且環(huán)保。粽子包好后，只需用粽針帶粽葉梢穿粽而過，這種包法不僅使粽子緊實，而且，粽形飽滿，棱角分明，入鍋熬煮一個不散；起鍋水太熱，可以抓住粽葉的梢輕松拿起，燙不著手很是方便。
　　 漸漸地那棕籬排上吊起越來越多玲瓏精致的粽子，如一枚枚“嫻靜”的女子，清麗婷婷。別說吃粽子，單單看著這些碧綠碧綠的小粽兒，就是一種心靈享受。我喜歡吃剛出鍋的粽子，翹起蘭花指輕輕抽出葦葉的細(xì)尾巴，糯米的醇香和葦草的清香撲面而來，粽子外層泛出瑩瑩綠意，里面是雪白殷紅，就像一塊青白色和田玉中間鑲嵌了紅瑪瑙。我無法抵擋它的誘惑，一根筷子穿起粽子，在裝滿白糖的盤子里一溜圈打個滾，將粽子蘸滿白糖，一邊吹著熱氣，一邊唏噓著往嘴里送，猛地咬下去，軟糯香甜。再嘗一個媽媽包的板栗粽，入口回甜，草香幽郁，口感更綿軟柔糯，具有板栗特有的芳香，吃起來非常奇妙的一種體驗，給味蕾打開一扇不一樣的窗。媽媽向來做粽餡都是葷素搭配，色香形兼具。
　　 今天媽媽就包了咸粽和甜粽兩種口味。
　　 咸粽子是肥瘦相間的臘肉江米粽，是爸媽從老家?guī)н^來自家腌制的臘肉。肉切丁，用醬油、黃酒、小蔥浸泡六七個小時，然后用醬湯再將江米攪和一番，使江米也成醬色。出鍋時香氣四溢，吃起來咸香軟糯油而不膩。
　　 這個端午媽媽包了差不多有二百多個粽子，豆沙加無核蜜棗，個頭小，包得完美扎實，就算放涼了也很好吃。
　　 咸、甜粽子相愛相殺近三千年，最熱鬧的是粽子口味的甜咸之爭。民間有說：“吃粽子北甜南咸，吃豆腐腦北咸南甜”。吃，真的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有時候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依個人口味喜好而已，真的無所謂正宗旁支之分。我覺得，粽子不分甜、咸，只要好吃便足以，只要記住這傳承就可。
　　 到了唐代，粽子的用米，已“白瑩如玉”，其形狀出現(xiàn)錐形、菱形。日本文獻(xiàn)中就記載有“大唐粽子”。宋朝時，已有“蜜餞粽”，即果品入粽，詩人蘇東坡有“時于粽里見楊梅”的詩句。元、明時期，粽子的包裹料已從菰葉變革為箬葉，后來隨著端午節(jié)吃粽子習(xí)俗的地域越來越廣，又出現(xiàn)用蘆葦葉包的粽子，餡料已出現(xiàn)豆沙、臘肉、松子仁、棗子、葡萄干、胡桃仁、板栗粽。歷經(jīng)千年，粽子口味、外形已演變出萬千花樣。
　　 我非常喜歡包粽子的感覺和粽葉的味道，尤其是煮熟粽子開鍋蓋的一瞬間，滿屋飄香。
　　 如今我生活在塞北，這里也過端午節(jié)，我也包那種不用繩子捆扎的粽子。有時也會包些純糯米粽，只略放點綠豆進(jìn)去，稍微在冰箱里冷藏一會，拿出來剝?nèi)ト斎~，放在盤子里澆上一層蜂蜜，那滋味絕了，是夏天解暑利器。塞北這邊很多人不會包粽子，我也會像媽媽一樣把自己親手包的粽子分享給左鄰右舍品嘗，一同感受生活的甜蜜，感受端午安康的氛圍。
　　 包粽子是個傳承工藝，就像代代學(xué)女紅。外婆教會了母親，母親又教會了我，我也會教會我的女兒，將來女兒必定教會女兒的女兒。屈原的故事自然也會這么一代傳一代的流傳下去。于是，歲歲過端午，年年吃粽子。這樣的粽子，有葦葉的香草味，有稻谷的溫潤黏稠，有潛藏在稻米間、粽葉里、紋路中傳承下來最為醇厚的母愛。
　　 對于我，快樂并不僅是粽葉的飄香和粽子的美味，而是有媽媽陪伴在身旁，有爸爸給我煮粽子吃，而自己雖是快奔四的人了，仍可以被當(dāng)做小孩般的疼愛與幸福感。
　　 如今端午吃粽子習(xí)俗已流傳到許多國家，只有我們?nèi)A人的端午節(jié)最有儀式感。端午節(jié)也是中國所有節(jié)日里唯一一個為紀(jì)念中華文人墨客的節(jié)日。所以在我心里，這個節(jié)日很重要。人們在節(jié)日中撒潑生命的熱情，以不同于平淡日子的著裝、飲食和姿態(tài)來紀(jì)念一位忠良義士。我們每個人也更需要積極參與并維系這一份對先古的幽思與情愫，讓我們后代都能感懷并鏈接“古往”和“今來”，延續(xù)這份美好與信仰、情懷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