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周末，我都會和兒子視頻。喜歡靜聽他講述自己工作和生活上的點滴。每當這時，我的心情也便隨他的話語或起伏波動，或踏實溫暖。這兩年他不再點外賣吃，不再拿飲料當水喝，也不再沖動消費，所以讓人無比放心。雖在不同的城市，相距甚遠，但每年他都來京看望我一兩次，平時一有時間就微信聊一會兒，互問近況，分享喜悅與煩惱，感覺也不太想念。沒得聊時，我就問他做了什么吃，以至于有時都有些不耐煩了。但也僅說一句，或只皺一下眉，一笑而過，馬上也會接著說別的。這大概就是血緣關(guān)系的魔力，吵歸吵、鬧歸鬧都不會往心里去的。親情即便是遠隔天涯，心也很近，這是血濃于水無言的注解。然而在幾年前，我們的關(guān)系可不是這么融洽的。二十郎當歲的他，那時在北京三里屯，是最年輕的發(fā)型師，也是老板的紅人，春風(fēng)得意、掙錢也容易。在新浪微博每天更新視頻，粉絲達到40多萬。他花錢便大手大腳沒概念，也沒計劃；店里都是年輕人，說話哩戲慣了，沒大沒小、不講禮貌、沒方式。我常常不客氣地責(zé)怪他，說他年少輕狂，他卻說這是青春飛揚，并笑話我和他爸土鱉。他爸爸氣得不愿理他，我也偶爾才去看看他。
　　 天下沒有哪一個母親能對孩子狠得下心的，這不由人，不聽也想說。過了二十歲生日就盼著他盡快找對象，成家立業(yè)。但每當我說起時，他總有一大堆的道理把你說服！說二十多歲正是人生上升期，可不想像我們那代人一樣愚忠愚孝、稀里糊涂地把婚結(jié)了，堅決不當傳宗接代的工具人。我說也沒讓他立馬結(jié)婚，只是提醒一下要把握機會，不要讓緣分錯過，而且還要知道攢錢。他卻說先立業(yè)后成家，什么錢是掙出來的、不是不是省出來的。我從小就是聽話的孩子，見兒子如此油鹽不進、事事頂嘴，就也生氣和無奈。他卻轉(zhuǎn)而笑嘻嘻地勸慰我不要杞人憂天，要帶我去吃大餐。還好，兒子不但長得帥，而且美發(fā)的技能超群，那時候還總有倒追他的小姑娘，所以我也沒再多說。但是他卻對這種小女孩兒不感冒，覺得人家太幼稚，個個是花瓶。對于他的擇偶標準，我也只報以苦笑。
　　 兒子從小倒是重情重義的人，把家庭親情和與朋友、同事之間的友誼看得無比重要。他當時仗著自己掙得多，就無償?shù)陌彦X借給了室友，兩個月內(nèi)借給那個人一萬多。結(jié)果那人回家過年去便石沉大海，還拉黑了他的微信和電話。我埋怨他為人處事不留個心眼兒，而他只是輕松地一擺頭說就權(quán)當結(jié)濟窮人了，破財免災(zāi)吧，還擔(dān)心那人是遇到了什么困難。我也理解身為社會人的無奈，這些同事低頭不見抬頭見，一大部分是出于面子。我再怎么說、再怎么后悔，錢也無法追回來了，也只有自己想開點得了！
　　 別看兒子嘴上說的輕松，而其實他是特別后悔的。作為發(fā)型師，他這一萬多塊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很多客人都是夜貓子，也任性的很，九點多十點多還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到店。兒子是最努力的，每天也精力充沛，所以別人不愿意干的活，他總樂意去接，也常常加班到十一二點，有時甚至到天亮，這也正是老板喜歡他的原因。半年以后，我休息去他出租屋，幫他搞衛(wèi)生時，在床頭抽屜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紙條，上面用力寫了幾行大字：哥們兒，你真不夠意思，我每天看見柜子里你的衣服都生氣。我能想象到，這肯定是他晚上睡不著覺，在萬般煎熬時寫下的。他肯定后悔自己遇人不淑，但是他不對任何人吐苦水，包括我在內(nèi)。我每次去都會想起那小子，也忍不住謾罵兩句，而他還是勸我，并說損友種種的好。還記得他當時對我說過：智慧的人，都有寬恕人的能力。
　　 我一邊心疼他，也一邊為他的善良感到欣慰。也是在那時，我感覺到了自己做人不如兒子有格局。后來那男孩托一個老鄉(xiāng)去拿他的衣服，說是給他寄回家，兒子還給他都疊好，并買個提包裝好送下樓。過了幾個月，他告訴我那個人已經(jīng)還他錢了，我至今半信半疑，認為是他想讓我和他爸開心。那一年，我也意識到了這孩子的抗壓能力，無論工作中多少不順心，他自己都能消化解決。每次見他都嘻嘻哈哈的，從沒有任何不良情緒。我也想到他身上那種年少輕狂，也許就是青春的魅力。
　　 有一次我去店里找他，他正忙著給一個中年婦女設(shè)計發(fā)型。店長給我端杯水，讓我等一會兒，又對我說這孩子別看平時吊兒郎當，但是工作上絕不含糊，心智比同齡人要成熟得多。還說好多客人直接點名要他服務(wù)，而他也總能做到熱情而耐心。我當時只是把此話當成了人家高情商的話術(shù)，并不以為然。一個發(fā)型師閑著就給我聊起了行業(yè)內(nèi)的苦惱。說：好多客人都很矯情，總是指著圖片要做一模一樣的效果。頭發(fā)還沒剪完就說會不會翻車?做不好不給錢什么的?？傁牖ㄗ畹偷膬r錢，做最滿意的頭發(fā)。但是大部分人都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頭型、發(fā)質(zhì)、發(fā)量、氣質(zhì)、臉，都不如人家長的好。每次遇到這樣這那的客人都忍不住要崩潰了。我看到很多小姑娘來漂染著各種色澤的頭發(fā)，造型也怪異奇葩，想必價格不菲。小伙子告訴我，說這些都是倒貼請來的模特，做好了頭發(fā)，我們要拍視頻，就得請她們吃飯，喝點下午茶，一次至少也得花幾百塊。這些苦惱我從來沒有聽我兒子說過，那天我著實開始心疼他。我不知道那個看上去狂傲不羈、甚至是愣頭愣腦的男孩子，是怎么控制住那些糟糕的情緒，做到心態(tài)始終平和的。他可能是意識到我和他爸爸都幫不了他，所以也不愿意給我們傾訴，徒添煩惱！
　　 后來，我給他爸爸商量，要不咱們回老家在縣城開個店?但當我們倆跟他商量時，不等我把話說完他就連連搖頭。并不讓我多操心，說我們啥也不懂，別瞎替他做主。看我們不解地有些生氣，他才說，自己只有技能但是沒有管理經(jīng)驗，開店需要營銷手段，要租店鋪，交房租和水電費，雇人手，這要投入很多人力物力時間精力，自己還年輕不具備開店的資質(zhì)。聽他這么一分析，我們也才覺得這真是個很復(fù)雜的事情，我們真是有點太無知了。
　　 經(jīng)過了這四年多的摸爬滾打之后，他雖說還是一副桀驁不馴，不太沉穩(wěn)的樣子，但如今我們已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放心了。尤其是2019年秋天，剛21歲的他和朋友一起去到重慶開了店。疫情卻突然來臨，頓時門可羅雀、日不敷出，不得不關(guān)了門。但是經(jīng)營幾個月中，各種宣傳、請模特、做廣告，花去了三十多萬。沒有辦法的時候，就靠信用卡借貸，一切都是瞞著我和他爸爸。然而那時候，我們誰問他他都說挺好的，別掛念。一直到還完了所有貸款，才輕描淡寫地把這告訴我。當時我的感受是:我們只看到了孩子不成熟的外表，而從沒去發(fā)現(xiàn)他成熟的內(nèi)心。后來他又和朋友在上海接手了一個老店。他也沒有問我們要錢，但是我們主動給了他二十萬。店面裝修時，他到北京來看我，并希望我和他爸都到上海去。他爸爸一口答應(yīng)了，他飛去廣州把他爸爸接去，又幫忙找好了工作。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北京的環(huán)境，所以沒去。更多原因是我知道也幫不上他什么忙，而且還怕自己忍不住又說多了，影響大家的心情，成了他事業(yè)的攔路虎。去年他一有時間就租輛車，帶他爸爸去玩兒，看到他父子在一起的照片，我也從心底里感到高興。
　　 今年春節(jié)前兒子又來看我，在北京三天。他網(wǎng)上購票，要帶我去看當時熱門的電影。雖說我非常心疼花這個錢，但還是想著讓他放松一下，就高興地前往。可是才看了十幾分鐘，我們就覺得無聊至極。他悄悄說不然咱們不看了，我卻猶豫著不肯走，心疼著電影票錢。兒子看出了我的心事，說：“媽，咱正是因為錢虧了，所以應(yīng)該及時止損，不能再把時間給虧了。”一瞬間我覺得這孩子已成為了我的人生導(dǎo)師。同時回顧這幾年來，他已經(jīng)比之前穩(wěn)重了好多。甚至之前那貌似狂傲的話語和傲嬌的優(yōu)越感，也很少能捕捉到。穿著也不再是昂貴的衣服，甚至偶爾吸一支煙也是較為廉價點的國產(chǎn)貨。
　　 我們母子大多數(shù)事情都是能理解和包容的，但因有二十多歲的年齡之差，還是存在著代溝。所以，雖說我們經(jīng)常聊天，也還常會為點小事兒產(chǎn)生分歧。每當意見不合，他會半天玩笑地說我腦袋是老榆木疙瘩，而我也經(jīng)常認為他仍然是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所好的是他也不再給我頂撞，只是嘿嘿笑笑。我知道疫情之后的生意更不好做，看到他瘦削的臉龐，我能想到他的壓力很大。上個月初的一天，我看他笑的很勉強，就一再追問他有什么心事嗎。他猶豫半天，終于忍不住對我說：“媽媽，我感覺很對不起您和我爸，我的判斷又失誤了，這店我開的好后悔?！比缓笏透嬖V我，店里人員流失很快，也不掙錢，非常苦惱；店小，有能力的發(fā)型師總留不住，而且還把助理給拐跑了；有時都想要把店關(guān)了，就又害怕辜負爸媽的希望。然而如果不關(guān)，只能一直往里面砸錢。
　　 我知道這兩年生意都不好做，很多實體店都關(guān)了門，而我從沒想到能對美發(fā)業(yè)有影響。想想也不奇怪，大家收入少了，誰還會到高檔美發(fā)店去做頭發(fā)？于是我支持兒子關(guān)了店。
　　 而后幾天，他聯(lián)系到了深圳的朋友，準備再次去深圳發(fā)展。以他的技能和人緣，到哪里都好混，工作也好找。然后他去上海外灘看望了他爸爸，又來北京看望了我。母子見面時我們都忍不住哭了，兒子一再對我說對不起。而我看到他失去笑容、又黑又瘦的臉龐，以及沉默不語而沮喪的樣子，心疼不已。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成功，錢財，比起孩子的健康快樂又算得了什么？于是我也暗暗發(fā)誓:以后不再勸他什么居安思危、什么老成持重。人生的路很長，沒必要把自己早早整的郁郁寡歡。他爸爸還是有點心疼錢，而我則勸說他，堅決不要去責(zé)怪孩子，因為他一沒吃喝二沒嫖賭三沒享樂，這幾年一直在努力。我相信一次次的失敗，會讓他面對選擇更加謹慎和理智。我又對兒子說：生活中的困難和挑戰(zhàn)，就像是一場雨，雖然讓我們經(jīng)受風(fēng)吹雨打，也同時會讓人變得更強大。每一次挫敗都會讓我們更加了解自己，每一次挑戰(zhàn)也都會讓人變得更加明智和堅韌。兒子含淚點著頭，對我說：“媽，您放心，無論我遇到多大的困難，有多么無助，都不會趴下，不會受貪財好色引誘而上當，更不會跟人學(xué)壞。我知道咱家窮，沒有傘的孩子，必須努力奔跑?！?br />　　 兒子飛到了深圳，當天就談好了工作，第二天就正式上班了。他辦事的效率總是這么高，把無縫銜接發(fā)揮到了極致。第四天，他從上海寄到深圳的行李和電動車也都到了，一大早趁店里還沒有上班時就去取回東西。他騎著車，悠閑地在海濱大道給我視頻。我又看見了那張笑嘻嘻的臉龐，突然感覺這一臉年少輕狂的樣子，才是最可愛的。中年人的沉穩(wěn)，是人生的滄桑已磨去了青春的棱角，所以我們才缺少了那份燦爛的模樣。那么我們?yōu)槭裁催€要苛刻地要求自己的孩子也要變成自己的樣子呢？況且一個人的成熟，不是只展現(xiàn)于表面。讓孩子活出最真實的樣子，擁有掩飾不住的快樂和青春的飛揚，發(fā)出自己的光，不正是每個做父母的期望嗎？
　　 深圳的天很藍、很干凈，青藍色的大海十分寬闊壯美。這二十多天里，兒子每天都很高興。他騎車上下班經(jīng)過海濱大道，總要隨手拍些照片發(fā)給我，就為讓我放心讓我高興。我相信他用陽光燦爛的心態(tài)和笑容，無論在哪里，都會照亮未來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