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的日子，匆匆而過，許多的人和事轉(zhuǎn)頭皆空，成為過往云煙，但有些人有些事卻始終不會如云煙般消散，相反卻日日在你眼前，時時在你心間。算起來我父母親相繼過世差不多近二十年啦，然而在我的生活中他們總是與我如影隨形，如影隨心，尤其是睡夢中，我的父母親總是那么樣的真切，那么樣的鮮活，他們似乎從未曾離我而去。
　　 我出生時我的父母已生育了四個女兒，在那個時代傳統(tǒng)思想在已婚夫婦中有多么頑強是可想而知的，我的父母親亟盼生一個兒子，因為我的到來，他們喜出望外，盡管我是個早產(chǎn)兒。我為何早產(chǎn)聽母親說是她好奇心太重所致。生我時父親正遭遇他事業(yè)中第一次滑鐵盧，父親所在的國民黨第四軍戰(zhàn)敗在浙江湖州，父親作為俘虜被放回長沙。父親抗戰(zhàn)后的積蓄委托外祖父在長沙購置房子而落空，錢也被外公挪去為二舅蓋房娶親了。父親過不慣在母親娘家寄人籬下的憋屈生活，而在長沙南大十字路的公館租房暫住，一家六口要生活，總要從事點營生吧，于是父親先是在朋友的資助下做了幾單藥材的生意。一次父親倒騰幾個麝香，母親沒見過麝香便央父親取一個麝香給她看看，母親僅僅是從父親手中接過麝香看了一眼，聞了下麝香濃郁的氣味便發(fā)作了，母親的孕肚狂痛了一夜后，翌日上午九點冬雪初霽，旭日東方，霞光萬丈的時刻便生下了我這個全身烏漆麻黑，沒有啼哭聲的早產(chǎn)兒。是外婆倒提著我，使命扇了我屁股兩下，我才呱呱啼哭，極不情愿被母親催產(chǎn)，讓我急急地來到人間，來到命運落敗的父親身邊。可是父母親因為我是個帶把的男嬰?yún)s欣喜若狂，喜極而泣，其時我在母親的肚中僅僅呆了不足八個月。
　　 為我這個男孩，父親竟自最后一次放棄了跟隨駐扎在大公館里他一個已做了解放軍師長老鄉(xiāng)的規(guī)勸，父親沒有投誠在他這個老鄉(xiāng)的麾下向南挺進，去解放全中國，而是抱著僥幸的心情去了趟香港。父親找到他原來軍部在香港開辦的工廠，接洽好了帶領(lǐng)全家赴香港生活的事宜。可父親的命運就是這般不遂己愿，當父親帶著母親、姐姐和襁褓里的我匆匆趕往羅湖橋往香港通關(guān)時，卻被告知大陸往香港的通關(guān)已于不日前剛剛關(guān)閉，父親只能哀嘆自己的時運不濟，鎩羽而歸長沙。當然不太識時務(wù)的父親更不會料想他絕犟的個性和自己這個早已被蔣介石洗腦的偽三民主義的鐵粉，解放后還將遭遇他事業(yè)人生更慘敗的滑鐵盧。畢竟父親有我這個男丁時，他才36歲，一個讀了八年國民黨醫(yī)官學(xué)校，在抗日和解放戰(zhàn)爭中又歷煉和淬火了一身醫(yī)療技藝，這讓36歲的父親正躊躇滿志，意氣風(fēng)發(fā)，總想著不愁前途無著落，身懷醫(yī)療絕技到哪兒都能治病救人。
　　 但父親這個只讀了醫(yī)書卻不諳世事的舊知識分子沒有政治的敏感性，也不去思慮社會的發(fā)展趨勢是與政治的變遷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作為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擺脫不了政治的羈絆，必須服從政治的需求。當我也到36歲時，我解讀父親的過往，我感覺父親一生的命運抗爭很類同大戰(zhàn)風(fēng)車的堂吉訶德，父親對自己命運的理想解讀，正是他深受蔣介石國民黨偽三民主義的蠱惑，而對現(xiàn)實社會的誤判和無知，這才最終讓他一個所謂身懷絕技的醫(yī)者，后半輩子只能放下嫻熟的手術(shù)刀，脫下白大褂心不甘情不愿，面朝豫東的貧瘠土地，足蒸熟土氣，背灼炎天光，做了一個極不合格的農(nóng)夫。父親大半輩子的悲劇性人生，是我人生中過往云煙中，最為痛惜而又深切同情并引為借鑒的人生教訓(xùn)，因為父親這種悲情的英雄主義最直接最具體的受害者，是我那善良賢恵勤勞懦弱無助的母親。
　　 每每寫到我的母親我總是心內(nèi)如煮，痛徹肝膽，她跟隨父親一輩子擔驚受怕，生活艱辛；她跟隨父親一輩子生兒育女，愛護女兒，呵護兒子，自己省吃儉用，卻唯恐兒女們?nèi)币律偈常凰簧趦€持家，始終希望家里的日子能過得稍好一點，至少不總是那樣的拮據(jù)和艱辛。但自母親嫁給父親近60年的漫長發(fā)月中，她幾乎就沒過上自己祈盼的生活。尤其是父親不顧一家人除他自己外都是生長在長沙的現(xiàn)實，決絕地申請下放回河南豫東老家那時起，十多年來，母親都是在終日以淚洗面的日子里熬煎著。白天給別人家做保姆帶別人的孩子，夜晚淚濕枕頭思念自己的兒女；白天在別人家辛苦輾轉(zhuǎn)忙家務(wù)，夜晚在燈下徹夜為遠離她身邊的兒女縫衣納鞋。父親帶著四姐和我們四兄弟與母親分別時，母親剛剛才40歲，那時的母親還是烏發(fā)如瀑布，臉膛無皺紋，眉梢顯俏麗，身板挺直，走路如風(fēng)。但十多年后，母親苦盼四個兒子重回長沙時，我眼中的母親早已不復(fù)和我們分別時剛進中年時的那份靚麗和干練啦。盡管母親才50多一點的年歲，但母親已是兩鬢如霜，臉部皺紋交錯，背部微躬，行走緩慢，眉梢眼角雖仍顯當年的俏麗，只是這俏麗蒙上了一層憂郁的色彩。
　　 我一直在想我的母親如若當年沒有嫁給父親，她會是什么樣的命運呢？比方嫁給長沙城里那個開金銀首飾店的青年老板，因為這家金店的聘禮早于父親的初次登門前就抬進了道湖母親娘家。當然沒有什么如若，人這一輩子的命運冥冥之中似早有定數(shù)，但金銀首飾店的青年老板畢竟是長沙土著，至少不可能在母親的生命歷程中出現(xiàn)，像父親回河南豫東老家開所謂醫(yī)療診所的那段歲月。那段歲月是母親嫁給父親后，一段最摧殘母親身心的日子，是最令母親痛心疾首的艱難苦恨的歲月，是一段讓母親與她牽腸掛肚的四個兒子，長恨別離，苦苦思念的漫長季節(jié)。那十多年的凄苦歲月里，母親肝腸寸斷思念的她的兒子，最大的也不到十二歲，最小的還不到四歲，他們都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難怪曹操當年從匈奴苦寒之地接回蔡文姬時，對被匈奴王霸占十二年之久的蔡文姬來說應(yīng)是撥云見日，天大的好事，我們從這個亂世才女的《悲憤詩》中，更是讀到了她對匈奴的無比憤恨之情，但蔡文姬卻并未大喜過望，仍悲痛欲絕，因為她將與她和匈奴王生下的兩個兒子作生離死別，留下終身的遺恨。骨肉相連的母子情深，不管是戰(zhàn)爭還是和平年代，讓母子間生離死別都是人世間最痛徹心扉的事。
　　 嫁給父親的悲苦母親似乎從未有過順息的日子，更無從幸福可言。母親嫁給父親一年后生下我的大姐不久就又有孕在身了，而那時國民黨挑起了內(nèi)戰(zhàn)的烽火，父親別離母親去了戰(zhàn)爭前線，一去五年多，音信杳無。母親既要捧著日益漸大的孕肚躲兵匪，又要日夜擔心戰(zhàn)火中父親的死活，還要克制外祖父和二舅舅的冷漠炎涼。戰(zhàn)爭結(jié)束，父親誤判形勢，身為俘虜回到長沙，他覺得苦楚的日子著實難熬。但難熬的日子令母親更辛勞，父親被政府寬大錄用為校醫(yī)去工作了，隔河渡水少能回家，即便回家也不事農(nóng)耕，家務(wù)更幫不上忙。母親帶著兒女在外既要下水田作稻，要進菜園種菜，要為兒女飲食衣裳奔忙，在內(nèi)還要為做不完的家務(wù)操勞，還要在風(fēng)雨中為兩間飄搖的茅棚擔心受怕。好不容易母親帶著七個子女在娘家道湖艱難困苦生活了六年后，被父親接去長沙南城安了家，母親也有了父親單位幼兒園、教工食堂的工作，算是可以為貧困的生活暫時喘口氣了。然而雖談不上是好景的日子卻又一次被父親決絕去他老家豫東開診所的戰(zhàn)風(fēng)車之舉葬送了，且這段時日一捱竟長達十二年，與當年東漢亂世蔡文姬被匈奴王擄走的歲月一樣悠長。那十二年里不單單是母親對她幼小兒子們的牽腸掛肚，不屈服命運的母親還要為她的兒子們早日重返長沙而奔忙。奔忙輾轉(zhuǎn)之中，母親求爺爺告奶奶，即使是母親親兄弟的二舅舅，母親都要憑兒子摳生活的兩個可憐的血汗錢去做敲門磚，讓二舅舅去打點周旋讓兒子們落戶道湖，雖然后來這點錢打了水漂，但母親仍奮力去尋找新的路徑。以致于后來母親在五十多的年歲了還要去工廠打工，在工廠醫(yī)院洗藥瓶，在冷庫配料制冷飲，在勞服公司做保潔……當然這長年思念兒子，嘔心瀝血為兒子能夠南遷，辛苦奔勞的雙重焦慮最終讓剛到60歲的母親就徹底地被生活擊垮了。母親中了風(fēng)半身不遂，神志也有些昏饋，但母親最清醒的一點仍是他幾個可憐的兒子向南跋涉可否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可否在最后獲得成功。及至我們四兄弟艱苦卓絕完成了向南跋涉的最后征程，母親卻在欣慰中溘然長逝，這便是苦難母親的一生。
　　 遺憾的是母親生病時，正值小平9.2南巡講話，舉國上下掀起了新一輪全民參與的改革開放大潮。當時我們八姐弟正在忙碌著各自的不同營生，大家似乎都在奔一個共同目的，盡可能多賺些錢，畢竟我們都淌過了太多苦難的人生河流，大家執(zhí)念著只有金錢才能徹底改變命運的魔咒。然而我們卻疏忽了對母親的精心照料，姐弟們南下廣州，北上石家莊，做服裝買賣，把父母親這對不能生活自理的垂垂老邁，丟棄在株洲氮肥廠五樓的家屬宿舍。盡管我們?yōu)楦改刚埩吮Ｄ罚赣H的病痛讓她對保姆很挑剔，常要換保姆，這常換的保姆也不可能對父母照顧精細。好在當時父親的腿腳還算利索，買米面糧油生活雜什，父親上樓下樓，一天無數(shù)趟輾轉(zhuǎn)。而已八十歲的父親還因眼神不好，聽力有阻礙，常被市場小攤販欺騙。買回的米面是生了蟲的陳糧，吃起來苦澀；買回的茶油被摻有大量米湯，炒起菜來油水四濺；買回的豬肉含有不少淋疤惡結(jié)，買回的青菜已蔫巴枯黃。想到這些過往常讓我捫心自責，可當時就錢迷心竅，渾然混賬而不自知。在父母親的寬容下，我們自顧自的去鉆營掙錢，雖辛苦卓絕并以賺錢到手而歡欣，可姐弟們就是忽視了年邁父親，中風(fēng)母親的現(xiàn)實存在。
　　 及至我從深圳的課堂上接到二弟的長途電話，母親已被送進化工廠醫(yī)院的重病室，已昏迷不醒，即便是醒來已認不清人，說不出話來了。當我從深圳匆匆趕回株洲，當母親的八個兒女都從四面八方趕到生命垂危的母親身邊，當然我們就只能商談母親的后事了。好在當初在株洲時，我已拜托我岳父在株洲近效鄉(xiāng)下著風(fēng)水先生為母親看下了一塊墳地，因母親生前說過她逝后不想火葬，她怕焚燒起來痛不可擋，她要土葬，二弟也托人為母親在瀏陽買了好木料，已打好棺木，寄放在長沙道湖的四姐家中。母親的墳地的確算得上是塊風(fēng)水寶地，在三座連綿的山頭中間一座山頂稍下方一點，三座山遠遠看去如同一朵盛開在水中的蓮花，因山下是一塘碧水。那處山地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是板緊的紅色金崗砂土，母親的棺材在那處山崗上埋了十多年后，因那里搞開發(fā)要遷墳，母親的棺蓋打開后，覆蓋在母親遺體上的紅錦緞仍鮮艷如初。
　　 父親走南闖北又經(jīng)歷了在豫東老家十多年艱苦歲月的煎熬，在對待生死方面比母親自然要達觀許多。母親過世后，父親內(nèi)心是孤獨的，他一年三百六十天，幾乎天天都要在母親的遺相下更換上新貢果貢食，每到吃飯時父親也要端上自己的飯碗夾好菜，去母親的遺相前呼喊母親吃飯。父親虔誠的態(tài)度令兒女們十分動容，我不知道這是否是父親對母親的另類贖罪，畢竟上了年紀的父親終于醒悟了他后半生的人生誤判，尤其是決絕申請回他豫東老家的錯誤決定，連累了自己和四個兒子不說，更是讓本就跟著他吃了大半輩子苦的母親再次陷入了她命運之河的至暗時分。那些年母親撕心裂肺的痛楚，自己的孩子帶不了去帶別人家的孩子，邊做別人家的保姆掙點可憐的血汗錢養(yǎng)活兩個姐姐不至輟學(xué)，還邊牽腸掛肚地思念不在身邊的兒子。及至母親病重之際思維錯亂之時，母親一天到晚嘮叨的是，我的大兒子被人打啦，我的三兒子被人打啦，我的小兒子在外邊號淘大哭，你們做姐姐的快去看啦，快去把他們叫回來啦。
　　 父親在世彌留的那幾年戀子如何不丈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細雨無聲，每每憶起那些過往仍叫我們活著的兒女肝腸寸斷，緬懷不已。父親那些年住在二弟家，每每得知我們要去看他，他總是從自己不多的生活費中慷慨大方地買東買西，提一箱牛奶，買一袋水菓，或買點肉菜讓二弟為我們加餐。尤其是那些年最小的弟弟不懂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也處理得一塌糊涂，這讓父親很為他操心。父親常常把自己不多的生活費節(jié)余的一點錢資助最小的弟弟，也常在我們子妹跟前嘮叨，讓我們多幫幫最小的弟弟。當然作為子妹，幫助最小的弟弟是我們義不容辭的，即便父親不在我們耳畔囑托，我們也是要出面相幫的。后來我出面在深圳白石洲為每個姐弟都買了60多平方的農(nóng)民房，最小的弟弟那套房子是我和四個姐姐墊資買下的，打算日后用房子租金去償還墊資，父親聽了這消息很是欣慰。
　　 不知為何，這世上的事偏這么神奇，父親對自己的生命大限早兩三年就已預(yù)知。記得父親要走的前一年，他央我?guī)ヒ惶死霞以|，我請好假先和大姐帶他去北京一趟，我們?nèi)タ赐硕嗄觊g少有來往的小姨媽和姨父。盡管姨父從外貿(mào)部的高位上退了下來，但他仍利用了他享有的權(quán)利派車接送，讓我們在北京玩了幾天。
　　 后來我?guī)Ц赣H從北京回了趟豫東老家，那也是我文革后期夜半偷偷離開老家豫東后第一次回豫東，算起來離開豫東已是三十多年了。95歲高齡的父親自踏上這塊曾讓他后半輩子痛苦不堪，磨難不已的老家土地時，他竟然高興得像個孩子。那正是將近麥收的前夕，廣袤無垠的大平原，麥浪翻金，玉米搖翠，間隔在一方方田地中的白楊樹拔地鉆天，葉片如銀嘩啦啦唱著歡歌，綠樹覆蓋下的村莊卻寂靜無聲，早沒有了多年前人歡馬叫，磨鐮霍霍，準備麥收的情景。在鄭州接我們回村的侄兒告訴父親和我說，如今老家耕種莊稼早已全部實現(xiàn)機械化了，過往那種靠牛耕人犁的時代早翻篇了，而且老家如今小麥畝產(chǎn)是過往時代的六倍還多，再不濟一畝地都要收獲千多斤。老家現(xiàn)在的生活早不是爺您擱家那樣苦逼了，現(xiàn)在想吃口粗糧都是稀罕事，這里的百姓終年吃的全都是細米白面呀。爺呀，恁回老家那十幾年過的日子是最最遭罪的，唉，誰叫恁都趕上了呢？聽了侄兒的話，父親和我都沒有接茬，父親的表情是復(fù)雜的，是在心底對那段他下放老家過往苦難的沉重嘆惜，還是對老家父老鄉(xiāng)親現(xiàn)在幸福生活最誠摯的祝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