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禪心文學(xué)論壇 回復(fù)本帖
上官歡兒

上官歡兒 探花

  • 955

    主題

  • 4930

    帖子

  • 13551

    積分

2025年2月曉荷絕品預(yù)審文——乘涼原文

2025-02-15 09:48:44

   我火急火燎地奔回家,一腳跨過門檻的時候,一個踉蹌差點撞倒了背身站著的小萍。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一把扶住,嘴里喊著:“奶奶,奶奶,涼床抹了嗎?”(抹:方言,擦洗的意思。)
   奶奶正掂著小腳從廚房里出來,把剛從灶堂里拖出的黑糊糊煨罐放在堂屋的矮桌上。煨罐像一塊剛出爐的黑鐵,雖然奶奶有拿抹布裹著罐把,還是燙得直呼手。
   “慌頭慌腦地搞么事唦,誰還能吃了你那個地界?”奶奶到底是奶奶,她眼睛看都不看我就曉得我的那點小心思。
   “健他們都搬著涼床搶位置去了?!?/span>
   “有你放涼床的地!”奶奶一邊說一邊裹著抹布去揭煨罐上的小蓋,一陣白熱霧氣騰出,香氣撲鼻。小萍瞪大眼睛望著,口里唾液翻滾。“嗯嗯,恰??!”婆婆用調(diào)羹在那團白氣下舀出一點什么,投進嘴里,咂咂有聲,然后說。
   “我要吃恰恰!我要吃恰?。 毙∑即蛑耷缓捌饋?。
   奶奶這時候好像才發(fā)現(xiàn)小萍的存在,扭頭笑了笑,就又到廚房去了。
   “小萍,抬涼床去?!蔽覇局?/span>
   “我要吃恰?。 毙∑疾灰?。
   “哪有恰恰吃唦?真像個小苕貨。”我笑小萍,“你不幫忙,我一人搬去。我一個人也搬得動!”
   小萍是我的堂妹,幺父的女兒。自打她出生后,奶奶每年都是三個月三個月地輪流在我家和幺父家過。小萍呢,則是奶奶在哪她就在哪。奶奶在我家,她自然就在我家。就算小萍才四歲多,也曉得苕貨不是個好話,她朝我白眼珠子一翻,轉(zhuǎn)頭依然嚷著要吃恰恰。
   我大小萍五歲,大五歲的我再怎么說也算個小小男子漢。就算搬不動涼床拖我也得把涼床拖出去?!昂?,我家的禾場,憑么事要讓健他們搶了好位置去?”我可不肯服這個輸。
  
   二
   因為并沒有誰在村子中央打谷揚場,所以我家的禾場并不是真正的禾場。怎么說呢,它就是一大塊平地,從我家大門口一直延展往下走,離我家下坡底的魚塘越來越近的時候被一叢小樹林阻隔,也順勢阻斷。小樹林成了它永遠無法越過的鴻溝,只得無奈打住。其實,這所謂的禾場并不像真正的禾場那樣有一張如鏡子一樣水平的面,這是我用粉筆發(fā)現(xiàn)的。我偶有在學(xué)校講桌的粉筆盒里偷偷揣幾截粉筆頭回來,在門前畫跳房——畫方格子的,畫飛機式的。但健呀華呀,他們不怎么和我玩這個,我只能和芳啊青啊幾個女伢玩,結(jié)果被男伢們嘲笑,搞得我很氣憤,三下兩下就在那些方格子長格子里畫滿了白色的大叉,然后用腳去踩,去碾,好像這么做就能抹去那些羞辱。最終,那些白線條越來越模糊,和淺灰的泥色混在一起,隱隱約約,但被我碾出的粉筆灰的白卻異常耀眼。我發(fā)現(xiàn)禾場坡度的那天正是無聊——沒人和我玩跳房。也不知怎么那段時間特別愛玩跳房,我想一定是我一次也沒有玩過通關(guān)。如果我能像青那樣,一把就能夠把每一關(guān)都跳完,我一定不會再想跳房,就像我不想再玩對角棋一樣。我覺得玩對角棋好沒意思,健和華他們卻最愛玩。有啥好玩的呢?走幾步就成了一條線,恨不得拿起子兒我就贏了!唉,跳房多有意思呀!青怎么那么會跳呢?她手里的瓦片好像格外聽她的話,想丟進哪一塊房它就進哪一塊房,要扔到中間它就絕不跳到邊框,更不會壓線,不像我手里的那一塊,那許多塊(我因為遷怒而換過許多塊瓦片),專揀邊角走,專找線上壓。就像剛會走路時的小萍一樣,我拽著她走平地,她偏要在磚頭瓦楞上走。偶爾碰到水窩子呢,她又掙著把小腳往水窩里踏,搞得氣喘吁吁的我只能驚天動地地喊奶奶:“奶奶吔奶奶,小萍又踩水呀!”
   我拿著粉筆從大門檻的外沿中央開始起筆,一邊倒退著一邊往下畫,一直畫到樹林邊。我站在樹林邊看那條白色的線,并不能一眼望到頭。那條線隨著坡勢一跳一跳的,像只會玩隱身法的小麻雀。于是我就順著白線往大門口走,這一路走來,我就看到了一條曲折的白線了,就曉得我家的禾場有坡度了。但我不曉得這個坡度是多大,我不會用尺量,不知道該怎么量。雖然后來顧剛老師教過我們?nèi)绾问褂萌浅?,但我也只能在作業(yè)本上畫畫而已。我想顧剛老師肯定會量,而且無需用尺子,他的眼睛就是尺子,他的手就是尺子。他給我們上數(shù)學(xué)課的時候,粉筆在黑板上一動,一個三角尺就成了。他畫的三角尺和我們在文具店里買到的一個樣。他在三角尺的每一個角那里依次畫上弧線,依次標上度數(shù),嘴里還跟著念:“這是三十度,這是六十度,這是九十度?!比A是我的同桌,華在顧老師畫弧線的時候在底下嘰嘰咕咕:“你說三十就三十,六十就六十呀?”我猜顧老師一定是聽到了華的小話,不然他不會在標完第三個角度后直接一個粉筆頭扔上華的頭顱。華被釘?shù)貌弊右豢s,頭頂染出一撮白毛,惹得我們那一窩坨的幾個捂著嘴巴憋笑。我們幾個可不敢出聲,我們怕顧老師的細竹條,那細竹條抽起手來,一抽就是一道紅痕。我們的手還不能因為吃疼而后縮,倘使后縮一次,本該罰的數(shù)值就翻一倍。如果哪天顧老師過路碰著誰家里的大人,就算他絕口不提我們在學(xué)校的糟糕表現(xiàn),我們的大人們還是會特意叮囑顧老師:“伢們不聽話,您就替我們狠狠抽。菜要剮,伢要打,不打不成器。我們感激您的管教呢!”挨了一粉筆頭的華下課了偷摸著量了顧老師畫的三角形,量完過后就朝我吐舌頭,因為我遞給他一個“怎么樣”的眼神——顧老師又怎么會錯呢!人家是高材生!
   顧老師確實是高材生,正宗的師范畢業(yè),我們村學(xué)校的唯一一名公辦教師。校長還是民辦教師出生呢!啥為公辦啥為民辦,我們不曉得。許大漢說:“就像你種谷子。撒到田里,好肥好料伺候著長大的是公辦,那飛到溝坎里或田埂邊的后來也結(jié)了穗,那就是民辦?!痹S大漢說他這是打的一個比方,可這比方打完我們還是聽不懂。聽不懂就聽不懂唄,有么事關(guān)系呢?他總說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我們還不是聽得熱熱鬧鬧,玩得開開心心的?但他說顧老師快三十出頭了還沒有說姑娘,這個我們聽得明明白白。三十出頭,我們的大大不正三十出頭嗎?我們的姆媽就是當初大大說的那個姑娘呀!顧老師,吃國家飯的顧老師,還沒有說上姑娘伢?所以好多回乘涼,許大漢都會跟我奶奶提起說讓我姆媽幫著在她們村給顧老師介紹一個。
   許大漢對奶奶說:“老嫂子誒,替人說媒是積陰德的好事呀!你讓兒媳婦幫著看看。”
   “幫誰看呀?”奶奶問。
   “顧老師呀!多好的男伢呀!”許大漢說。
   “我還道是幫你家老幺相看呢!”
   “那臭小子,不理他,讓他打一輩子光棍好了?!?/span>
   “哪有老子咒兒子的?”
   “哼,前生的仇人,這生的父子?!痹S大漢說完,直直地翹起了他的“?;鹜取?,一蒲扇拍過去。這一拍也不知打沒打著吸血的蚊子,倒是嚇得我們幾個在他的涼床邊瘋逗的伢們一哄而散。芳說她姆媽說過的,說許大漢的?;鹜扔卸?,蚊子吸了他的毒血再吸別人的血,別人就受了傳染,也會得那樣可怕的腿病。我回家就問過奶奶這是不是真的,奶奶說:“莫聽那些鬼侃胡說?!笨赡棠桃矝]說清白為么事別個那些話就是鬼侃胡說,奶奶說:“你好好讀書,長大就懂了?!?/span>
   好好讀書?我們那堆男伢誰好好在讀書?成天滿灣子跑,帽子見不到頂,不鉆天打地洞,就阿彌陀佛了。我想到顧老師,打小就認真讀書的伢應(yīng)該就會長成顧老師那樣吧!顧老師到現(xiàn)在都還在認真讀書。我們幾個喜歡摸魚鬧蝦的男伢,放學(xué)了都不想回家。學(xué)校的圍校溝里有鱔魚,學(xué)校食堂旁邊的小池塘里有小亮蝦,池塘邊的樹影里也有顧老師。顧老師端著書,坐在樹蔭底下看,葉間漏下的陽光給他的白襯衫印上了薄薄暗影的花,一團團的,搖搖晃晃。顧老師坐在辦公椅里,背顯得不夠?qū)?,也有點薄,我想著他能不能挑動家里的谷擔子。我那樣想的時候正貓著身子從那后背的不遠處溜過去。已經(jīng)溜過去老遠的健在朝我招手,嘴里虛叫著:“快點唦,小心被發(fā)現(xiàn)了!”顧老師不許我們在學(xué)校逗留,他說放學(xué)了就該先回家,省得家里人擔心。哈,顧老師一定是在城里長大的人,金里金貴的。玩玩有么事好擔心的?離開了顧老師后,我們像被去了緊箍咒的孫猴子,渾身舒坦。
   “你們說顧老師能挑得動谷擔子嗎?”我問。
   “怎么不能?”健說。
   “挑得動?”我又問。
   “怎么挑不動?你不曉得他抽我們的手時有多疼嗎?明明沒看他用么事勁。”華說。
   我點點頭,健也默認了??伤瓷先フ娴牟粔驂涯兀∧南裎覀兊拇蟠髠?,五大三粗的,打得死一頭牛。這是我心里沸騰的疑惑。
   顧老師一定曉得許大漢腿上是么事毛病,因為他是好好讀書的人。許大漢的那條小腿喲,腫得可以改三個棒槌,紅生生的,瘡肉伴著新肉。誒,為么事許大漢的另一條腿就好好的?許婆婆的腿也沒毛病,許大漢伢們的腿也沒毛病,如果真有傳染……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成了科學(xué)家。顧老師說我本是塊讀書的料,就是課堂上愛開小差,動不動神游列國去了。許大漢說我人小鬼大,就愛瞎琢磨,像個女伢。許大漢的話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我是站著拉尿的男伢,是給大大傳宗接代的男伢,憑么事要被許大漢那樣說?我氣得哇哇大哭。
   奶奶說:“沒一點肚量,男伢女伢有么事區(qū)別,還不都是伢?”
   “有區(qū)別,有區(qū)別,就有區(qū)別,區(qū)別大著呢!”我哭吼著。奶奶不曉得,就因為許大漢的話,我又有了被那幫男伢嘲諷的依據(jù)了。
  
   三
   許大漢特別愛把涼床放在那棵大椿樹底下。椿樹是我家的椿樹,長在屋門前的東南角,和許大漢家的廚房就隔著一條巷子。許大漢許是為了省去幾分力氣,圖個就便,搬出涼床就往那里擱,他覺著挺安逸,我也覺著挺合適。我忘不了許大漢說我像個女伢的仇恨。許大漢不來我家門口乘涼才叫好呢,他家又不是沒有門口?可是許大漢不來我家門口,我絕不會腆著臉去他家門口聽他講故事。男子漢得有點血性!可是許大漢的故事那么多,那么奇異,又那么迷人,他還是到我家這邊來乘涼更好,在椿樹那里最好。
   夏天椿樹特別怕熱,一熱就冒淡黃的汗珠,汗珠多了,就墜成一坨一坨的黃膠泥。聽許大漢講故事的時候,我常常會不自覺地從矮凳上站起身,用手摳椿樹的干,摳著摳著就摳到椿樹黏黏的汗珠了。
   “……只看見那裝著庚娘的棺材嗡的一聲,豎起來,打著旋,比陀螺還快……”許大漢說。
   “啊!”青嚇得輕叫一聲,捂上嘴巴。
   芳呼地一聲站起來:“不講這個,不講這個!”
   “對,換一個,換一個?!币蝗旱穆曇粽f。
   “那講么事唦?”許大漢怪我們挑三揀四。
   “講道士穿墻!”一道聲音喊。
   “哎呀,那都聽八百遍了。”有個聲音反駁。
   “講小徒弟偷桃!”健的聲音最洪亮。
   “是啊是啊,那小孩,到底偷到桃沒?您那天還只講到半途?!庇钟新曇艚又f。
   “話說……”許大漢就又開了腔——我不喜歡他一講故事就用話說開頭,可許大漢說說書人都是這么開頭的,“……那孩子悠著繩子上天了許久,也不見下來,大家都屏息凝神,望著繩索的盡頭。突然,有東西被扔了下來,是一個大大的仙桃……”
   “幾大呢?”
   “仙桃吃了能長生不老嗎?”
   七嘴八舌的聲音把許大漢的故事打斷。
   “聽我跟你們講唦——”許大漢的音調(diào)拉得更長了,我們都怕問煩了他,趕緊閉上嘴,張著螢火蟲一樣亮閃閃的眼睛望著,“接著,就是一截腿、一截胳膊、頭、身子……”
   “啊……”我們驚呼起來。
   “……那師父就哭了,說他的徒弟被發(fā)現(xiàn)了,遭禍了。大伙兒看著師父把那小孩的殘肢收拾進一口大木箱,蓋上蓋,以為他是要悲悲傷傷收拾鋪蓋卷走人呢,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著?”我們齊聲問。
   “就見那師父蓋好箱蓋,眼淚一抹,手在箱蓋上重重一拍,大喝一聲‘還不回來,更待何時’,然后一掀箱蓋,可不是那個好好生生的徒弟伢站著么?”
   “徒弟伢活了?”
   “活了。”
   “哦!”大伙兒如釋重負地歡呼。我突然感覺手里頭捏著點什么,不自覺往嘴里一送,涼乎乎的打著舌頭,一陣樹腥味,慌不迭吐到手心——正是那椿樹的汗珠。我一把握住那和著口水的膠狀物,趕忙去看伙伴們的眼睛。我是白白擔了心!我的伙伴們此時哪還會分神去管我又作的糗事呢?他們正一個勁地追著許大漢問那孩子為啥能爬到天上去,被大卸八塊了為么事還能活?許大漢恨不得長出千張嘴來應(yīng)付他們。許大漢說那是神話那是魔術(shù)。那么事叫魔術(shù)呢?有那厲害的魔術(shù)嗎?魔術(shù)能把死的變活,那能不能想要什么就變什么?許大漢真惱了,他被煩得頭昏腦脹,大蒲扇一揮一揮地驅(qū)趕:“去去去,一邊野去。”
   “又要講,又講不出個所以然!”涼床另一頭坐著的樹生叔小聲譏誚了自己的大大一句。
   許大漢見到樹生開口就來氣:“你最有本事!有本事你找個媳婦添個伢,讓我講故事給我孫伢聽,你看我能不能講得明明白白!”

   樹生叔扭頭不理他老子,重新扭開收音機,自顧自地聽著。

 四
   雖然我在小萍面前許下豪言壯語,但還是無法拖出沉重的涼床。涼床床面雖是薄薄的竹片,床底卻有粗壯的半扣的竹棍做撐梁,它的四足比我家牛的大腿不得細,足與足之間又有圓圓的竹筒相連。我像拽牛繩一樣拽著涼床的一頭,雙腳蹬地,身子盡量往后仰,涼床在堂屋里磨磨蹭蹭,發(fā)出“咳咳咳”的抗議。奶奶聞聲跑過來:“小爹爹喲,這涼床禁得起你幾拖唦,莫把涼床拖散架喲!”奶奶一急起來就喊我“小爹爹”,全灣的姆媽、奶奶都這樣喊我們男伢,她們一這樣喊我們就曉得自個兒又做了不該做的事。
   奶奶和我一前一后抬起涼床跨出門檻,把它擱在那棵刺槐樹邊——那是我整個夏天都必占的地盤。刺槐樹長在我家的井臺邊,井臺邊的地面到了夏天也是潮乎乎的。姆媽說蚊子也怕干渴,所以井臺邊的蚊子最厚。可我不管,我只曉得那里涼快。奶奶有蒲扇呢,姆媽也有蒲扇,只要我能坐在或者躺在涼床上消停一會兒,蚊子就不得攏我的身。我最愛躺在涼床上看星星,從刺槐樹葉縫里看,避開樹冠往藍布一樣的天空上看。藍布上的星星密,能匯成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樹葉縫里的星星稀,一眨一眨的,可以和我做鬼臉。我不錯眼珠地盯著它,盯著它,時間久了,就感覺有顆星星飛了下來,我張手一捉,卻給它逃了。我感覺赤膊上一陣癢癢,用手一撫,一只橙色的小蟲落到地上,屁股一閃一閃地發(fā)光。
   健雖然來得早,卻并不占我的地。他家的涼床挨著華家的涼床,和我一邊排。芳和青家的涼床在另一邊,我們的對面。他們這樣擺放的因由和許大漢一個樣,就便!他們都是我家的鄰居。我們?yōu)匙拥姆孔哟蠖嗍亲鞒瘱|,一連三家。我家處在第一排,第一排門前敞陽,他們自然會在乘涼的時候搬來涼床,就近擺放。
   六月天的太陽火氣最大,明明都已經(jīng)沒到屋后的那片菜地底下了,地面還是烘烘的熱,像極了已經(jīng)熄了明火的灶堂。奶奶蒸飯的時候,姆媽負責灶堂的火候。眼見著奶奶把濾好的米飯倒進鍋里,蓋上鍋蓋,在鍋蓋的四圍塞上白紗抹布的時候,姆媽就趕忙把灶堂里的明火撲滅,讓那火焰的余威給米飯炙烤出又酥又脆的鍋巴。姆媽是村里有數(shù)一數(shù)二的靈醒媳婦兒,說話細聲細氣,柔和動聽。許大漢說這是富裕的地方孕養(yǎng)出來的大家閨秀,這樣的女伢才是最好的女伢。奶奶總是和許大漢客氣,說大兄弟抬舉啦。姆媽呢就像沒有聽到許大漢的話,只是專心幫我打扇子。姆媽的肚子里又藏著一個像我一樣的拐家伙了。這是奶奶的原話。奶奶說男伢好,男伢拐是拐,可不嬌氣。不像小萍,在幺媽肚子里的時候就不消停,讓幺媽吃不下飯。有時好不容易吃下飯了,卻又給吐出來。幺媽和其他家的姆媽一樣,活路重,手腳不得停。飯又吃不好,活計還得照干不誤,這不拆人么?奶奶說小萍出生時像個小貓伢,哭聲嚶嚶的,哪指望能養(yǎng)活的?幸好還是長大了,渾身上下齊整,一根骨頭也不缺。我在姆媽的肚子里就安分,讓人看不出一點動靜。姆媽照樣大口吃飯,大力做事,一點也沒個孕婦樣。要不是我落地時的哭聲過于嘹亮,左鄰右舍都不曉得我已經(jīng)不聲不響在姆媽肚里揣了十個月,到了瓜熟蒂落的時節(jié)。姆媽這回才懷第二胎,倘使生下弟弟來,我得足足大他十歲。奶奶說姆媽這是秤砣生,孩子來得稀,來得寶貝。青的姆媽很是羨慕,說我姆媽懷相好,少遭了許多罪。不像她,男人不能挨身,一挨身就是伢,大產(chǎn)小產(chǎn)的像過豬伢。灣里人把畜牲下崽稱為“過”。如果哪家頭年結(jié)婚第二年就生了個男伢,嬸嬸伯娘們之間就會打趣:“呀,你真能,跨門喜,一過就是一個小狗伢!”嬸嬸伯娘們也和那些姑娘伢一樣,沒事就愛扎堆,就愛一起嘰嘰呱呱,說一些鐮子都割不斷的閑話。我覺得這些閑話不比許大漢嘴里的神話差,常常聽得腳下生根,邁不動步,由此又被那些男伢們笑話。唉,笑就笑唄,笑多了就不值當笑了!況且,誰規(guī)定男伢子哪應(yīng)該聽哪不應(yīng)該聽了?誰沒有個喜好厭惡?誰不是按自己的喜好慢慢往大里長的?
   青的姆媽就是孫伯娘。孫伯娘心腸熱,嘴巴快。孫伯娘朝椿樹那邊努努嘴,壓著聲音對我姆媽說:“妹子,那家真讓你說媒了?”
   姆媽說:“沒呢!就算央過來,我也沒本事揭那個榜!”
   “可不是,那樣的人家……”孫伯娘搞得很神秘。
   “么樣的人家?”我好奇地問。
   “嗐,大人說話伢聽,大人放屁伢吞!”孫伯娘把蒲扇往我后脖頸一拍,“小伢家家的,莫瞎打聽!”我討了個沒趣,抓抓腦袋,跳下涼床,跑了。
  
   五
   奶奶把煨罐里的雞湯往碗里倒時,星星已經(jīng)爬滿天空了。大大和姆媽今天收工特別晚,說是要搶好天氣,就著星月天把地里的谷子打成捆。奶奶說:“夜飯夜飯,晚點吃也不打緊。只是這人是鐵飯是鋼,好好吃飯才更有力氣干活。”奶奶說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已經(jīng)坐在涼床邊的姆媽,然后遞給姆媽一只裝有雞腿的大碗,姆媽趕忙把雞腿往小萍碗里夾。
   我說:“小萍,快吃恰恰唦!”
   “不是恰恰,是雞!”小萍開心極了。
   奶奶不許姆媽把雞腿給小萍,說小萍碗里也有正塊的肉。奶奶說這幾天力出得大,姆媽更需要營養(yǎng),這難得殺一回雞的。
   不知大伙兒是不是被我家的雞香味給熏的,這個點的禾場里,竟然只剩了幾張空空的涼床。平時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的女伢們不見了,健他們剛才還在我家井臺邊打水沖涼床的,這會兒也不見了蹤跡。我覺得有些寂寥,左顧右盼的,不能安心吃飯。奶奶拿筷子敲敲我的碗沿讓我回神,我陡然想起那天我在華家玩耍碰到他家吃肉的事。那天華的姆媽正把一個白米飯上擱著油酥酥肥肉塊的碗遞給我呢,卻被趕巧而來的奶奶一把奪過。奶奶說:“侄媳婦啊,你的善心嬸娘看得見呢!大家伙兒都不容易,你家那五匹餓狼都填不飽……”后來,奶奶對我說做人要有眼力勁,心里要多裝裝別人。“這年頭,都不容易呢!”奶奶嘆著氣說。
   “許大漢家又大鬧花天了。”奶奶剛在收拾碗筷,就見健興沖沖跑過來。
   奶奶說:“成天許大漢長許大漢短的,有沒有點教門?叫許爹爹!以后都給改口叫許爹爹!”“許爹爹?”健嘴一咧,一拉我就跑,“叫不出來,打死我也叫不出來!”
   真是奇怪得很,我們男伢女伢能叫許樹生“叔”,能叫許樹生姆媽“許家婆婆”,就是不能叫許大漢“許爹爹”。姆媽為這個稱呼好幾次訓(xùn)過我,可我怎么也改不了口。奶奶說許大漢是和她一個輩分的人,應(yīng)該尊敬。我們也不是不尊敬許大漢,可就是只能叫他許大漢。許大漢除了給我們講一些故事,還會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見聞?!拔以S大漢走南闖北,么事都見過。”許大漢常常這么說,可他到底都見過什么,只有他自個兒知曉。
   他說:“我們那時候逃荒……”
   他說:“洪水上來了,我們在劃子里把絞成一坨一坨的蛇往河里掀。”
   “劃子里有蛇?”我問。
   “蛇也怕淹,它們就往我們劃子上泅?!痹S大漢說。
   “蛇不咬人嗎?”
   “咬啊!”
   “你的腿是被蛇咬傷的?”
   “???”許大漢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我是?;鹜缺簧咭В偸且荒[??!”
   我又有些莫名其妙起來。
   許大漢啥都好,就是喝不得酒,一喝酒就動手,一動手許家婆婆就遭了殃。許家婆婆個子高挑,身子瘦弱,像秋風里簌簌的菰草。奶奶說許家婆婆造孽,沒有修到好人,成了男人下飯的一碗小菜。奶奶的話有時也讓我聽不懂,模糊地覺得她在說許大漢打人不對。我也覺得許大漢打人不對:那么會講故事的一個人,怎么就不對自己說的姑娘伢好呢?
   天上一絲風都沒有,樹葉們蔫頭耷腦的,好像也看到了許家婆婆受了欺負,心里憋著氣。奶奶順了順小萍蜷縮在涼床上的一條腿,手里的蒲扇并沒有停。
   “這鬼天氣,熱得死人?!蹦棠坦緡R痪?。
   從許大漢家回來,健他們就去抓黃鱔了,我沒有興致,只想直挺挺地躺在涼床上。天上的星星今天瞌睡來得早,眼睛半睜半閉的。我的腦子卻還十分精神,電影似的播放著許大漢一下一下伸出的拳頭,許家婆婆蜷在地上嗡嗡地悶身悶氣地哭。樹生叔竟然不在家!不知怎么的,我又想到了沒有說姑娘伢的顧老師。如果我姆媽真給顧老師相看個姑娘伢,顧老師會答應(yīng)嗎?樹生叔呢?想著想著,我的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恍恍惚惚中聽到大大和奶奶的聲音。
   “都睡著了?”
   “睡著了?!?/span>
   我感覺我攀上了一個寬厚的脊背,那是我熟悉的脊背,是像往常一樣把我從外面的涼床背到房間床上的脊背。
  
   2025.01.25